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虞初新志卷十八

圣师录 仁和王言慎旃

  子舆氏言:人之所以异于禽兽,以其存心。而禽兽之中,乃有麒麟凤凰,不践生草,不食生虫,酋耳但食残暴之虎,獬豸唯触不直之人;鸟能反哺,羊有跽乳,其存心皆可以为朝廷旌仁孝而扬德威。他如蟹至期而输稻,蜂轮值而卫王,唐明皇之象不肯为禄山作舞,昭宗之猿不肯为朱温起居,宋少帝之白鹇殉帝于海:是物知有君臣也。莺哀其子而肠断,猿抱母皮而死:是物知有父子也。平章之鸽,死殉其雄;郡佐之鹅,克和其配;汾水之旁有雁丘,盐城之湖有烈鸳:是物知有夫妇也。横空之鹤,代鹊杀蛇;北平王氏之猫,能哺他子:是物知有同类也。陇山之鹦鹉思上皇,襄阳之燕殉王女,孙中舍之犬负米,姚生之马鸣冤,陈州之鹤伴老,鹤州之骡逸归:是物知忠于所事也。熊分果以饷堕坎之人,虎弭耳而舍抱哭之母,猓然性爱其类,杀其一而致百亡;鱼伤鬐触之儿,身亦触石而死:是物知有仁义也。翁媪之猴,日守待葬;侯家之鹿,断角以殉,至放生之鳖、释命之鸡,俱能图报救死之德:是物知感恩也。洪店奔牛,悲鸣而诉王臻之诬杀;夹道蝌蚪,昂首而诉商仆之戕生:是物知贤守令也。然则物何异于人哉?微独无异,抑恐世之不若者众矣!家公向欲汇集一帙,为《圣师录》,本诸扬子“圣人师万物”句,因病不果。予小子闲阅往籍,窃取其义而识之。博物君子,得无责其不备耶。

  白鹇

  崖山之败,陆秀夫抱祥兴帝,与俱赴水。时御舟一白鹇,奋击哀鸣,与笼坠水中死。

  鹤

  陈州倅卢某,蓄二鹤,甚驯。一创死,一哀鸣不食。卢勉饲之,乃就食。一日鸣绕卢侧,卢曰:“尔欲去,不尔羁也!”鹤振翮云际,数四徊翔乃去。卢老病无子,后三年,归卧黄蒲溪上。晚秋萧索,曳杖林间。忽有一鹤盘空,鸣声凄断。卢仰祝曰:“若非我陈州侣耶?果尔,即当下。”鹤竟投入怀中,以喙牵衣,旋舞不释。遂引之归。后卢殁,鹤亦不食死,家人瘗之墓左。

  雁

  元裕之好问,于金泰和乙丑,赴试并州。道逢捕雁者捕得二雁,一死,一脱网去。其脱网者,空中盘旋哀鸣,亦投地而死。裕之以金赎得二雁,瘗汾水,垒石力识,号曰“雁丘”。

  顾敬亭稼圃傍,有罗者得一雁,铩其羽,絷其足,立之汀畔以为媒。每见云中飞者,必昂首仰视。一日,其偶者见而下之,特然如土委地,交颈哀鸣,血尽而死。

  正德间,有张姓者,获一雁,置于中庭。明年有雁自天鸣,庭雁和之。久而天雁自下,彼此以头绞死于楼前。因名楼曰“双雁楼”。

  王一槐教谕铜陵,有民舍除夜燎烟,辟除不祥。一雁偶为烟触而下,其家以为不祥也,烹之。明日,一雁飞鸣屋顶,数日,亦堕而死。

  燕

  襄阳卫敬瑜早丧。其妻,霸陵王整妹也,年十六,父母舅姑咸欲嫁之,誓不许,截耳置盘中为誓,乃止。户有燕巢,常双来去,后忽孤飞。女感之,谓曰:“能如我乎?”因以缕志其足。明年复来,孤飞如故,犹带前缕。女作诗曰:“昔年无偶去,今春犹独归。故人思既重,不肯复双飞。”自尔春来秋去,凡六七年。后复来,女已死,燕绕舍哀鸣。人告之葬处,即飞就墓,哀鸣不食而死。人因瘗之于旁,号曰“燕冢”。

  元贞二年,燕人柳汤佐家,双燕巢梁。一夕,家人持火照蝎,其雄惊坠,猫食之。雌朝夕悲鸣,哺雏成翼而去。明年,雌独来。人视巢中有二卵,疑其更偶,徐伺之,则二壳耳。春秋来去,凡六载皆然。

  夏氏子见梁间双燕,戏弹之,其雄死,雌者悲鸣逾时,自投于河,亦死。时人作《烈燕歌》。

  郁七家有燕将雏,巢久忽毁。邻燕成群衔泥,去来如织,顷刻巢复成。明日遂育数雏巢中,乃知事急燕来助力者。

  鹦鹉

  宋高宗时,陇山人进能言鹦鹉,高宗养之宫中。一日问曰:“尔思乡否?”曰:“岂不思尔?思之何益?”帝遣中贵送还陇山。数年之后,使过其地。鹦鹉问曰:“上皇安否?”曰:“崩矣!”鹦鹉悲鸣不已。

  关中商人,得能言鹦鹉于陇山,爱而食之甚勤。偶事下狱,归时叹恨不已。鹦鹉曰:“郎在狱数日,已不堪;鹦鹉遭闭累年,奈何?”商感而放之。后商同辈有过陇山者,鹦鹉必于林间问曰:“郎无恙否?幸寄声,幸寄声!”

  李迈庵自记:自滇游回,有仆染瘴而死。仆携有二鹦鹉,流泪三日不休,亦死。

  鹳

  高邮有鹳,双栖于南楼之上。或弋其雌,雄独孤栖。旬余,有鹳一班,偕一雄与共巢,若媒诱之者。然竟日弗偶,遂皆飞去。孤者哀鸣不已,忽钻嘴入巢隙,悬足而死。时游者群客见之,无不嗟讶,称为“烈鹳”,而竞为诗歌吊之,复有“烈鹳碑”。

  卫衙梓巢鹳,父死于弩。顷之,众拥一雄来,匹其母。母哀鸣百拒之。雄却尽啄杀其四雏。母益哀顿以死。群凶乃挟其雄逸去。

  某氏园亭中,有古树,鹊巢其上,伏卵将雏。一日,二鹊徊翔屋上,悲鸣不已。顷之,有数鹊相向,鸣渐益近,百首皆向巢。忽数鹊对喙鸣,若相语状,飏去。少顷,一鹳横空来,阁阁有声,鹊亦尾其后。群鹊向而噪,若有所诉。鹳复作声,若允所请。瞥而上,捣巢,衔一赤蛇吞之。群鹊喧舞,若庆且谢者。盖鹊招鹳搏蛇相救也。

  华亭董氏,庭前有虬松一株,枝干扶疏,亭亭如盖,有双鹳结巢其颠。后雄被弹死,其雌孑然独处,日夕哀鸣,越数日亦死。

  泰州盐场僧寺,楼窗外树上,有鹳巢焉。雌鹳伏卵其间。村民伺雄觅食,潜以鹅卵易之,鹳不知也。久之,雏破卵出,则鹅也,雄鹳讶其不类,谓雌与他禽合,怒而噪之。雌者亦鸣不已。既而雄者飞去。少顷,诸鹳群集,视其雏,咸向雌而噪。雌者无以自明,以喙钻墙隙死。吴嘉纪野人作诗纪其事。

  黄莺

  有人取黄莺雏养于竹笼中,其雌雄接翼晓夜哀鸣于笼外,则更来哺之;人或在前,略无所畏。积数日不放出笼,其雄雌缭绕飞鸣,无从而入,一投火中,一触笼而死。剖腹视之,其肠寸断。

  鸳鸯

  成化六年十月,盐城天纵湖渔父,见鸳鸯甚多。一日,弋其雄者烹之,其雌者随棹飞鸣不去。渔父方启釜,即投沸汤中死。

  鹊

  大慈山之阳,有拱木,上有二鹊,各巢而生子。其母一为鸷鸟所搏,二子失母,其鸣啁啁。其一方哺子,见而怜之,赴而救之,即衔置一处,哺之若其子然。

  鸽

  江浙平章巙巙家养二鸽。其雄毙于狸奴,家奴以他雄配之,遂斗而死。谢子兰作《义鸽诗》吊之。

  鹅

  天宝末,德清沈朝家有鹅,育卵而肠出以死。其雏悲鸣不复食,啄败荐复之,又衔刍草母前,若祭奠状,长吁数声而死。沈氏异而埋之,后人呼为“孝鹅冢”云。

  汤邻初焕佐郡江右,在任生女。及周,郡人馈以鹅,颈为盒担压折,折成“之”字,怜而畜之。后罢郡归,亲党又馈以鹅,乃缺一掌者,亦怜而畜之。一雌一雄,遂成配偶。雄曰“鸟郎”,雌曰“苍女”,呼其名,即应声至。行则让缺掌者先,食则让折颈者先。畜至三十余年,迨汤夫人殁,二鹅哀号数昼夜,绝食,偕死于柩下。

  常州陈四畜黑白二鹅,两窠相并,各哺数雏。一日黑者死,众雏失怙悲鸣。白者每晨至其窠,呼雏与己雏同啄。晚必先领归窠,始引己雏入宿。人皆见而义之。

  鸡

  衢州里胥至贫民家督赋,民只有一哺鸡,拟烹之。胥恍忽见桑林间有黄衣女子乞命。里胥惊恻。少间,见民持刀取哺鸡,意疑之,止勿杀。后再至,见鸡率群雏,向前踊跃,有似相感之状。胥行百步遇虎,忽见鸡飞扑虎眼,胥因奔免。

  象

  唐明皇尝教象拜舞。天宝之乱,禄山大宴其曹,出象绐之曰:“此象自南海奔来,知吾有天命,虽异类必拜舞。”左右命之拜,象皆努目昂首不肯拜;命之舞,努目敛足不肯舞。禄山怒,尽杀之。

  上元中,华容县有象入庄家中庭卧。其足下有槎,人为出之。象乃伏,令人骑入深山。以鼻掊土,得象牙数十以报之。

  元有驾象,明太祖登极,不肯拜跪,竟死殳下。

  明广西有象,封定南公。吴三桂入桂,欲将象解京,象昂首直触。象奴百计劝勉,终不服。三桂大怒,刀矢不能伤,以火炮攻毙之。

  鹿

  银台侯广成家,放一鹿于尧峰,且数年。侯死,鹿跳踯断角,累日不食,亦死。山僧怜而葬之,碣曰“义鹿冢”。

  熊

  晋升平中,有人入山射鹿,忽堕一坎内,见熊子数头。须臾,有大熊入,瞪视此人。人谓必害己,良久,大熊出果分与诸子,末后作一分着此人。此人饥久,冒死取啖之。既而转狎习。每旦,熊母觅食还,辄分果,此人赖以支命。后熊子大,其母一一负将出。子既出尽,此人自分死坎中,乃熊母复还,入坐人边。人解其意,便抱熊足,熊即跳出,遂得不死。

  虎

  后汉人都区宝者,居父丧。邻人格虎,走趋其庐中,即以簑衣覆藏之。邻人寻迹问,宝曰:“虎岂有可念而藏之乎?”后此虎送禽兽至,若助祭然。宝由是知名。

  上虞杨威,少失父,事母至孝。常与母入山采薪,为虎所逼。自计不能御,于是抱母,且号且行。虎见其情,遂弭耳去。

  猿猴

  唐昭宗有猿,随班起居,赐以绯袍。朱梁篡位,取此猿令殿下起居。猿见全忠,径趋其所,跳跃奋击。遂令杀之。

  吉州有捕猿,杀其母,以皮并其子卖之龙泉萧氏。示以母皮,抱之跳踯,遂毙。萧氏子为作《孝猿传》。

  邓芝射中猿母,见猿子为拔箭,以木叶塞疮口,悲哀不已,为母吮血。芝遂投弩而叹曰:“山兽犹哀母,人可不如猿?吾不猎矣!”

  咸熙中,有翁媪弄猴于瑞昌门外。一日媼死,翁葬之。未几翁死,无人葬。猴守之。日久,人怜而葬之,咸称为“义猴”。

  正德辛巳,有夫妇以弄猴为衣食者,十年矣,寓于嘉州之白塔山。主者死,葬于塔之左;猴日夜号。其妇更招一丐者为夫,猴举首揶揄之。妇弄猴使作技,猴伏地不为,鞭之辄奋叫。入夜,走主者之墓,抱土悲号,七日而死。

  汪学使可受,初尹金华。有丐者行山中,见群儿缚一小猴而虐之。丐者买而教之戏,日乞于市,得钱甚多。他丐忌且羡,因酒醉丐者,诱至空窑,椎杀于窑中。异日绳其猴,复使作戏。而汪公呵导声遽至,猴即啮断绳,突走公之前,作冤诉状。公遣人随而往,得尸窑中。亟捕他丐鞫问,伏法。合邑骇而悼之,买棺焚丐者尸。烈焰方发,猴哀叫跃入,死矣。

  牛

  齐河县洪店,有盗杀人于王臻户前。众执臻,已诬服久矣。知县赵清过洪店,一牛奔清前,跪而悲鸣,若有所诉。清曰:“谁氏之牛?”众曰:“王臻牛也。”清曰:“臻其有冤乎?”抵邑,即辩释臻父子。后鞫大盗王山,得其杀人状。齐河人称神明,作《义牛记》。

  天长县民戴某朝出,其妻牧牛于野。平昔豢犬随之,俄入草芥不出。戴妻牵牛寻之,未百步,见虎据丛而食犬。虎见人至,弃犬趋人。戴已为虎搏矣。牛见主有难,忿然而前。虎又释人而应牛。二物交加哮吼,虎张爪牙,牛以二角奔击。逾时,牛竟胜虎,戴乃得免。

  嘉靖乙卯,胡抚镇贤统兵御倭,至临山,少憩树下。见屠儿将解一牛,一犊尚随乳,将利刃衔至车沟内,以蹄蹈没泥中,屠儿遍索不获。

  犬

  孙吴时,襄阳纪信纯,一犬名乌龙,行住相随。一日,城外大醉,归家不及,卧草中。太守邓瑕出猎,纵火爇草,犬以口衔纯衣,不动。有溪相去三、五十步,犬入水湿身,来卧处周回,以身湿之。火至湿处即灭。犬困乏,致毙于侧。信纯获免,醒见犬死毛湿,观火踪迹,因而痛哭。闻于太守,命具棺衾葬之。今纪南有“义犬冢”,高十余丈。

  晋泰兴二年,吴人华隆,好弋猎。畜一犬,号曰“的尾”,每将自随。隆后至江边,被一大蛇围绕周身,犬遂咋蛇死焉,而华隆僵卧无所知矣。犬彷徨嗥吠,往复路间。家人怪其如此,因随犬往,隆闷绝委地,载归,二日乃苏。隆未苏之际,犬终不食。

  太和中,杨生养狗,甚爱之。后生醉酒,行大泽,草中眠。时冬月,野火起,风又猛。狗号呼,生不觉。前有一坑水,狗便走往水中,还以身洒生左右。草沾水得着地,火寻过去。他日又闇行,堕于空井中,狗呻吟彻晓。有人过,怪之,往视,见生在井。生曰:“君可出我,当厚报君!”人曰:“以此狗相与,便当相出。”生曰:“此狗曾活我于已死,不得相与。余无所惜。”人曰:“若尔,便不相出。”狗因下头向井。生知其意,乃语人,以狗相与。人乃出之,系狗而去。后五日,狗夜走归。

  袁粲值萧道成将革命,自以身受顾托,谋起义,遂遇害。有儿方数岁,乳母携投粲门生狄灵庆。庆曰:“吾闻出郎君者厚賞。”乳母号呼曰:“公昔有恩于汝,故冒难归汝。若杀郎君以求利,神明有知,行见汝族灭也!”儿竟死。儿存时,尝骑一大{宁毛}狗戏。死后年余,忽有狗入庆家,遇庆入庭,啮杀之,并其妻。即向所骑狗也。

  饶州乐平民章华,元和初,尝养一犬。每樵采入山,犬必随。三年冬,比舍有王华者,同上山采柴,犬亦随之。忽有一虎榛中跃出,搏王华,盘踞于地,然犹未伤。章华叫喝且走,虎遂舍王华,来趁章华。既获,复坐之。时犬潜在深草,见章被衔,突出跃上虎头,咋虎之鼻。虎不意其来,惊惧而走。二人皆僵卧如沉醉者。其犬以鼻袭章口取气,即吐出涎水,如此数次,章稍苏。犬乃复以口袭王华之口,亦如前状。良久,王华能行,相引而起。犬惫,伏不能起,一夕而毙。

  唐禁军大校齐琼,家畜良犬四,常畋回广囿,辄饲以粱肉。其一独填茹咽喉齿牙间以出,如隐丛薄,然后食,食已,则复至。齐窃异之。一日令仆伺其所往,则北垣枯窦,有母存焉,老瘠疥秽,吐哺以饲。齐奇叹久之,乃命箧牝犬归,以败茵席之,余饼饵饱之。犬则摇尾俯首,若怀知感。尔后擒奸逐狡,指顾如飞将,扈猎驾前,必获丰赏。逾年牝死,犬加勤效。后齐卒,犬日夜嗥吠,越月,将有事于丘陇,则留犬以御奸盗。及悬棺之夕,犬独来,足踣土城,拗首叩棺见血。掩土未毕,犬亦至毙。

  会稽张然滞役,有少妇无子,唯与一奴守舍,奴遂与妇通焉。然素养一犬,名“乌龙”,常以自随。后归,奴欲谋杀然,盛作饮食。妇曰:“与君当大別离,君可强啖!”奴已张弓拔矢,须然食毕。然涕泣不能食,以肉及饭掷狗,祝曰:“养汝经年,吾当将死,汝能救我否?”犬得食,不啖,唯注眼视奴。然拍膝大呼曰:“乌龙!”犬应声伤奴。奴失刀遂倒,狗咋其阴。然因取刀杀奴,以妻付县杀之。

  五代南唐时,江州陈氏,族七百口,畜犬百余,共一牢而食。一犬不至,诸犬不食。

  上党人卢言,尝见一犬羸瘦将死,悯而收养。一日醉寝,而邻火发。犬忙迫,乃上床于言首噑吠,又衔衣拽之。言惊起,火已爇其屋柱,突烟而出,始得免。

  扶风县西有大和寺,在高岗之上,其下有龛,豁若堂。中有贫者赵叟家焉。叟无妻儿,病足伛偻,常策杖行邑里中。人哀其老病,且穷无所归,率给以食。叟既得食,常先聚群犬以食之。后岁余,叟病寒,卧于龛中。时大雪无衣,裸形俯地,且战且呻。其群犬俱聚于叟前,摇尾而嗥,已而环其袵席,竟以身蔽叟体,由是寒少解。后旬余,竟以寒死其龛中。犬皆哀鸣,昼夜不歇,数日方去。

  杨光远叛于青州,有孙中舍居围城中,族在西州别墅。城闭久,食尽,举家愁叹。犬彷徨其侧,似有忧思。中舍因囑曰:“尔能为我至庄取米耶?”犬摇尾若应状。至夜,置一布囊,并简系犬背上。犬由水窦出,至庄鸣吠。居者开门,识其犬,取简视之,令负米还。如此数月,以至城开。孙氏合门赖以不馁。愈爱畜此犬。后数年毙,葬于别墅。至其孙彭年,语龙图赵师民,刻石表其墓,日“灵犬志”。

  淳熙中,王日就,字成德,分水县人,少负侠气。夜猎,从骑四出。有畜犬,呜呜衔衣,捶之不却,且道且前。怪之,亟随以归。明日复视其处,虎迹纵横,叹曰:“犬,人畜也,犹知爱主。吾奉父母遗体,不自爱,可乎?”遂散其徒读书。

  湖州颜氏,夫妇出佣,留五岁女守家,溺门前池内。家有畜犬,入水负至岸,复狂奔至佣主家作呼导状。颜惊骇归家,见女伏地,奄奄气息,急救乃苏。

  滁州一寺僧被盗杀死,徒往报官,畜犬尾其后。至一酒肆中,盗方群聚纵饮,犬忽奔噬盗足。众以为异,执之到官,讯服。

  沈处士恒吉,尝畜一金丝犬,长不过尺,甚驯。处士日宴客,犬必卧几下。后三载,处士病,犬即不食。数日,处士卒,殓于正寝,犬盘旋而号,竞夕方罢。停柩者期年,犬日夜卧其侧。将葬,遂一触而毙。

  刘釗,铁岭卫人,畜一犬,出入必从。钊常以马负薪山中,犬亦从。一日,犬忽独归,向钊子国勋鸣跃不已。勋异之,随其所往,见钊为盗所杀,弃尸石间,取其马去。勋为营葬毕,人皆罢归,犬独守冢不去,日夜悲泣,泪湿草土。数日,抉土及棺,死棺旁。

  淮安城中民家,有母犬,烹而食之。其三子犬,各衔母骨抱土埋之,伏地悲鸣不绝。里人见而异之,共传为孝犬。

  常州芮氏,家贫,日饲犬以糠粃。其邻为富室姚氏,犬多余食,所限仅一小竹篱。姚犬每向篱窦低声摇尾,若招呼状。芮犬蟠曲卧地,唯昂首相应,绝不过食其余粒。如是以为常。

  马

  秦叔宝所乘马,号“忽雷驳”,常饮以酒。每于月明中试,能竖越三领黑毡。及胡公卒,嘶鸣不食而死。

  伪蜀渠阳邻山,有富民王行思,尝养一马,甚爱之,饲秣甚于他马。一日乘往本郡,遇夏潦暴涨。舟子先渡马,回舟以迎行思,至中流,风起船覆。其马自岸奔入骇浪,接其主,苍茫之中,遽免沉溺。

  毕再遇,兗州将家也。开禧中,用兵累有功,金人认其旗帜即避之。后居于霅。有战马,号“黑大虫”,骏驵异常,独主翁能御之。再遇死,其家以铁絙羁之圉中。适遇岳祠迎神,闻金鼓声,意谓赴敌。马嘶,奋迅断垣而出。其家虑伤人,命健卒十人挽之而归,因好言戒之云:“将军已死,汝莫生事累我家!“马耸耳以听,汪然出涕,喑哑长鸣数声而毙。

  龙泉县有白马墓,即开国勋臣胡公深所乘之桃花马也。公以征陈友定,遇害,其马驰归门外,悲嘶殒绝。夫人义之,因葬焉,号为“白马墓”。

  天顺中吴之嘉定姚生,素心险异,尝构怨于母弟陆某。陆充粮长,乘马自本都夜归。姚候至中途无人,操刃伏于桥下。马亦觉之,至桥,踯躅不进。陆加鞭楚,马始进,而已杀桥下矣。是夜,月暗更幽,寂无知者。马逸归,对陆妻惊嘶不已,若有诉状。妻知夫必死非命,持灯尾马后,至一旷野,夫果死焉。妻又谓马曰:“吾夫尸虽得,然正犯不得,何以雪冤?”马即前行,首撞姚门。见姚,啮之蹴之。其妻执以闻官,乃弃姚市。

  孙办事家有马生驹,甚奇。令牡交其母以传种,子母俱不肯,乃涂其身以泥而交焉。及洗出本色,母子皆跳躅以死,人号为“烈马”云。

  流寇破河内,县尹丁运泰骂贼被磔。所乘马,贼骑以入县,至堂下,大嘶人立,狂逸不可制,竟触墙死。

  和硕亲王有良马曰“克勒”,犹汉言枣骝马也。高七尺,自首至尾长可丈有咫,耳际肉角寸许,腹下旋毛若鳞甲然,翘骏倍常,识者谓是龙种。王甚爱之。王薨,马蹢躅哀鸣,未几随毙。

  骡

  明末张贼破蜀城,蜀藩率其子女宫人投井死。王所乘白骡踯躅其旁,亦跳入殉焉。后樵苏者当阴雨暝晦时,于蜀宫故址,往往见白骡出没蔓草间。

  张行人鹤洲,讼系西曹,以常所乘骡抵逋于人。骡悲鸣不食。一日,堕其新主,自逸归。王西樵吏部与张同患难,目击其事,感之,作《义骡行》。

  羊

  邠州屠者安姓家,有牝羊并羔。一日欲刲其母,缚上架之次,其羔忽向安前双跪前膝,两目涕零。安惊异良久,遂致刀于地,去呼童椎,共事刲宰。及回,遽失刀,乃为羔衔之,致墙根下,而卧其上。屠遍索方觉,遂并释之,放生焉。

  猫

  唐时北平王家猫,有生子同日者,其一死焉,有二子饮于死母,母且死,其鸣咿咿。其一方乳己子,若闻之,起而听,走而救,衔其一置于其栖,又往如之,反而乳之,若己子然。

  姑苏齐门外,陆墓一小民负官租出避。家独一猫,催租者持去,卖之阊门铺商。忽小民过其地,跃入怀,为铺中所夺,辄悲鸣,顾视不已。至夜,衔一绫帨,内有金五两余,投之而去。

  仁鱼

  海中有“仁鱼”,尝负一小儿登岸,偶以鬐触伤儿,儿死。鱼不胜悲痛,亦触石死。

  鳖

  宋傅庆中家得一大鳖,其婢不忍杀,放之沟中。年余,后婢有病,将卒。夜有大鳖,被泥登婢胸冰之,遂愈。

  黄德瓌家人烹鳖,将箬笠覆其釜,揭见鳖仰把其笠,背皆蒸烂,然头足犹能伸缩。家人愍之,潜放河泾间。后因患热,将殛,德瓌徙于河边屋中将养。夜有一物,徐徐上身,觉甚冷。及曙,能视,胸臆悉涂淤泥。其鳖在土间,三曳三顾而去。即日病瘥。

  蟹

  松江干山人沈宗正,每深秋,设簖于塘,取蟹入馔。一日,见二三蟹相附而起,近视之,一蟹八腕皆脱,不能行,二蟹舁以过簖。沈叹其义,遂命折簖,终身不复食蟹。

  蝌蚪

  绍兴郡丞张公佐治,擢金华守。去郡,至一处,见蝌蚪无数,夹道鸣噪,皆昂首若有诉。异之,下舆步视,而蝌蚪皆跳踯为前导。至田间,三尸叠焉。公有力,手挈二尸起,其下一尸微动,汤灌之,逡巡间复活,曰:“我商也,道见二人肩两筐适市,皆蝌蚪也。意伤之,购以放生。二人复曰:『此皆浅水,虽放,人必复获;前有清渊,乃放生池也。』我从之至此,不虞挥斧,遂被害。二仆随后尚远,有腰缠,必诱至此,并杀而夺金也。”丞命急捕之,人金皆得。以属其守石公昆玉,一讯皆吐实,抵死,腰缠归商。

  蜂

  正德间,镇江北固山下,有群蜂拥王出游,遇鸷鸟攫杀之。群蜂环守不去,数日俱死。杨邃庵相公一清,令家伻瘗焉,表其上曰“义蜂”,亲作文祭之。

  太仓张用良,素恶胡蜂螫人,见即扑杀之。尝见一飞虫,投一蛛网,蛛束缚之甚急。忽一蜂来螫蛛,蛛避。蜂数含水湿虫,久之得脱去。因感蜂义,自是不复杀蜂。

  [张山来曰:佛氏谓蠢动含灵,皆有佛性。今读此录,不其然欤?]

海天行记 钮琇玉樵

  海忠介公之孙述祖,倜傥负奇气,适逢中原多故,遂不屑事举子业,慨焉有乘桴之想。斥其千金家产,治一大舶,其舶首尾长二十八丈,以象宿;房分六十四口,以象卦;篷张二十四叶,以象气;桅高二十五丈,曰擎天柱,上为二斗,以象日月。治之三年乃成,自谓独出奇制,以此乘长风破万里浪,无难也。濒海贾客三十八人,赁其舟,载货互市海外诸国,以述祖主之。

  崇祯壬午二月,扬帆出洋。行至薄暮,飓风陡作,雪浪粘天,蛟螭之属,腾绕左右,舵师失色。随风飘至一处,昏霾莫辨何地。须臾,云开风定,遥见六七官人,高冠大带,拱立水次。侍从百辈,状貌丑怪,皆鱼鳞银甲,拥巨螯之剑,荷长须之戟,秉炬张灯,若有所伺。不觉舟忽抵岸,官人各喜,跃上舟环视曰:“是可用已。”即问船主为谁。述祖不解其意,匆遽声诺。

  诘朝,呼述祖同入见王。约行三里许,夹道皎如玉山,无纤毫尘土,至一阙门,门有二黄龙守之,周遭垣墙,悉以水晶叠成,光明映彻,可鉴毛发。述祖私念曰:“此殆龙宫也!”又逾门三重,方及大殿。其制与人间帝王之居相似,而辉煌嶻嶪,广设千人之馔,高容十丈之旗,不足言矣。王甫升殿,首以红巾围两肉角,衣黄绣袍,髯长垂腹。众官进奏曰:“前文下所司取二舟,久不见至,今有自来一舟,敢以闻。”王曰:“旧例二舟陈设贡物,今少一,奈何?”众曰:“贡期已迫,臣等细阅此舟,制度暗合浑仪,以达天衢,允宜利涉。且复宽大新洁,若将贡物摒挡,俟到王宫,以次陈设,似无不可。”王允奏,曰:“徙其凡货凡人,涤以符水,速行勿迟。”众唯唯下殿,仍回至舟,将人货尽押上岸,置之宫西琅玕池内。唯述祖不肯前,私问曰:“贡将焉往?”众曰:“贡上天耳。”述祖曰:“述祖虽炎陬贱民,而志切云霄,常恨羽翼未生,九阍难叩;幸遘奇缘,亦愿随往。”众曰:“汝浊世凡人也,去则恐犯天令,不可。”中有一官曰:“汝可具所生年月日时来。”述祖亟书以进。官与众言:“此人命有天禄,且系忠直之裔。姑许之。”俄顷,舁贡物者数百人,络绎而至。赍贡官先以符水遍洒舟中,然后奉金叶表文,供之中楼。次有押贡官二员,将诸宝物安顿。述祖私窥贡单,内开:赤珊瑚林一座,大小共五十株;黄珊瑚林一座,大小共七十株,高者俱一丈四五尺。夜光珠一百颗,火齐珠二百颗,圆大一寸五分;鲛绡五百匹,灵梭锦五百匹;碧瑟瑟二十斛。红靺鞨二十斛;玻璃镜一百具,圆广三尺,各重四十斤;玉屑一千斗,金浆一百器,五色石一万方。其他殊名异品,不能悉记。

  安顿已毕,大伐鼍鼓三通,乃始启行。逆风而上,两巨鱼夹舟若飞。白波摇漾,练静镜平,路无坦险,时无昼夜。中途石壁千仞,截流而立,其上金书“天人河海分界”六大字。众指示述祖曰:“昔张骞乘槎,未能过此。今汝得远泛银潢,岂非盛事!”述祖俯首称谢。

  食顷之间,咸云:“南天关在望矣。”既而及关,赍贡官、押贡官各整朝服,舁宝诸役,俱易赭色长衣,亦令述祖衣之,登岸陈设。足之所履,皆软金地,间以瑶石嵌成异彩。仰视琼阙璿堂,绛楼碧阁,俱在飘渺之中,若近若远,不可测量。门下天卿四员,冕笏传旨,令赍贡官入昊天门,于神霄殿前进表行礼。述祖及众役叩首门外,唯闻乐音缭绕,香气氤氲,飘忽不断而已。随有星冠岳帔者二人,为接贡官,察收贡物,引押贡官亦入,行礼毕,玉音宣问南方民事,北方兵象,语甚繁,不尽述。各赐宴于恬波馆,谢恩而出。于是集众登舟。

  述祖假寐片时,恍忽不知几千万里,已还故处。因启领所押货物与同行诸人。王下令曰:“述祖之舟,曾入天界,不可复归人寰。众伴在池,宜令一见。”则三十八人,俱化为鱼,唯首未变。述祖大恸,前取舟官引至一室,慰谕之曰:“汝同行人,命应皆葬鱼腹,其得身为鱼,幸也。汝以假舟之故,贷汝一死。尚何悲哉?候有闽船过此,当俾汝归。”日给饮食如常。

  居久之,忽有报者曰:“闽船已到。”王召见,赐白黑珠一囊,曰:“以此偿造舟之价。”命小艇送附闽船,抵琼山还家。壬午之十二月也。家人蚤闻覆溺之信,设主发丧,乍见述祖,惊喜逾望。述祖亦不言所以,但云狂风败舟,幸凭“擎天柱”遇救得免。次年入广州,出囊中珠,鬻于番贾,获赀无算,买田终老。康熙丙子,粤僧方趾麟亲访述祖,具得其详。时述祖年已九十六,貌如五十岁人。

  [张山来曰:若非有年月姓名,便如读《太平广记》矣。

  先君尝疑李賀《白玉楼记》,谓九州万国语言文字,各不相同。今观此,则上天果与中华同矣。余谓长吉事属荒唐,今读此文,则是实有其事。但不识所谓“天人河海分界”六大字,以及贡单所列,为篆乎,为楷乎?为中国文字乎,为各国文字乎?真不可晓。]

虞初新志卷十九

七奇图说 西洋南怀仁

  上古制造弘工,纪载有七,所谓“天下七奇”者是也:

  巴必鸾城。

  铜人巨像。

  尖形高台。

  茅索禄王茔墓。

  供月祠庙。

  木星人形。

  法罗海岛高台。

  公乐场附,海舶附。

  一、亚细亚洲巴必鸾城:瑟弥辣米德王后,创造京都城池。形势矩方,每方长五十里,周围计三百里,城门共一百处,门皆以净铜为之。城高十九丈,阔厚四丈八尺,以美石砌成。城楼上有园囿树木诸景,引接山水,涌流如小河然。造工者每日三十万人。

  二、铜人巨像:乐德海岛铜铸一人,高三十丈,安置海口。其手指一人不能围抱,两足踏两石台,跨下高广,能容大舶经过。左手持灯,夜则点照,引海舶认识港口,以便丛泊。铜人内空,从足至手,有螺旋梯升上点灯。造工者每日千余人,凡十二年乃成。

  三、利未亚洲厄日多国孟斐府尖形高台:多禄茂王所建,地基矩方,每方一里,周围四里;台高二百五十级,每级宽二丈八尺五寸,高二尺五寸;顶上宽容五十人。造工者每日三十六万人。

  四、亚细亚洲嘉略省茅索禄王茔墓:亚尔德弥细亚王后,追念其夫王,建造茔墓。下层矩方,四面各有贵美石柱二十六株。穿廊圆拱,各宽七丈余。内有石梯至顶,顶上铜辇一乘,铜马二匹,茅索禄王像一尊。其奇异:一制度,二崇高,三精工,四质料纯细白石筑造。将毕,王后忆念其夫王,怅闷而殂。

  五、亚细亚洲厄佛俗府供月祠庙:宏丽奇巧。基址建在湖中,以免地震摧倒。高四十四丈,宽二十一丈,内有细白石柱,凡一百五十七株,各高约七丈。庙内多细石绝巧人像。庙外四面各有桥,以通四门;桥最宽阔,以细白石为之。正门前,安置美石精工神像。筑工者至二百二十年乃成。

  六、欧逻巴洲亚嘉亚省供木星人形:斐第亚,天下名工,取山中一最坚大石,雕刻木星人形,身体弘大,工精细巧,安坐庙中。时有讥笑者语工师曰:“设此宏大之躯起立,宁不冲破庙宇乎?”工师答曰:“我已安置之,万不能起立。”

  七、法罗海岛高台:厄日多国多禄茂王建造,崇隆无际。高台基址,起自丘山,以细白石筑成。顶上多置火炬,夜照海艘,以便认识港涯丛泊。

  古时七奇之外,欧逻巴洲意大理亚国罗玛府营建公乐场一蜒,体势椭圆,周围楼房异式四层,高二十二丈余,俱以美石筑成。空场之径七十六丈,楼房下有畜养种种猛兽诸穴,于公乐之时,即出猛兽,在场相斗。观者坐团圆台级,层层相接,高出数丈,能容八万七千人座位。其间各有行走道路,不相逼碍。此场自一千六百年来,至今现存。

  海舶百种不止,约有三等。小者仅容数十人,用以传书信,不以载物。其腹空空,自上达下,唯留一孔,四围点水不漏。下镇一石,一遇风涛,不习水者尽入舟腹,密闭其孔,涂以沥青,使水不进;操舟者,缚其身于樯桅,任水飘荡。其腹空虚,水不沉溺,船底有镇石,亦不翻覆。俟浪平,舟人自解缚,万无一失。一日可行千里。中者容数百人,自小西洋以达广东,则用此舶。其大者,上下八层,高约八丈。最小一层,镇以沙石千余石,使舶不倾侧震盪。二、三层载货与食用之物。海水得淡水最艰,须裝千余大桶,以足千人一年之用,他物称是。上近地平板一层,中下人居之,或装细软切用等物。地平板外,则虚百步,为扬帆习武游戏之地。前后各建屋四层,为尊贵者之居。中有甬道,可通头尾。尾建水阁,可纳凉,以待贵者游息。舶两旁列大铳数十门,其铁弹有三十余斤重者。上下前后,有风帆十余道。桅之大者,二十丈,周一丈二尺;帆阔八丈,约需白布二千四百丈为之。铁猫重六千三百五十余斤,其缆绳周二尺五寸,重一万四千三百余斤。水手二三百人,将卒锐士三四百人,客商数百。有舶总管贵官一员,是西国国王所命,以掌一舶之事,有赏罚生杀之权。又有舶师三人,通天文二士。舶师专掌候风使帆,整理器用,吹号头,指使夫役,探试浅水礁石,以定趋避。通天文士专掌窥测天文,昼测日,夜测星,用海图量取度数,以识险易,知里道。又有官医,主一舶疾病。有市肆贸易食物。大舶不畏风浪,独畏山礁浅沙;又畏火,舶上火禁极严,千人之命攸系。其起程但候风色,不选择日时,亦未尝有大失。若多舶同走,大者先行引路,舶后尾楼,夜点灯笼照视。灯笼周二丈四尺,高一丈二尺,皆玻璃板凑成。行海昼夜无停。有山岛可记者,指山岛行,至大洋中,万里无山岛,则用罗经以审方。审方之法,全在海图量取度数,即知舶行至某处,离某处若干里,瞭如指掌。

  [张山来曰:极西巧思独绝,然吾儒正以中庸为佳,无事矜奇斗巧也。]

讱庵偶笔 新安汪口口

  孝感县一妇,不孝于姑,雷下击之。妇急以血袴蒙头,雷为所厌,歘然坠地,形如鹰而稍大。其家以香汤沐浴之,奉于香火座上。雷仍自褫其翅羽,其家又为作法事,一旦风雨飞腾而去。此妇自以为得计,每出入必挟血片自随,一日河边漂衣,天无纤云,忽闻雷轰,妇已毙矣。

  [张山来曰:鬼神之属,类恶污秽,污秽之取恶固宜,但往往偶一相值,即不能运其威灵,诚不可解。我若为雷神,则以柳下惠“尔焉凂我”之度量,效皋陶“执之而已”之用法,并行不悖,亦何不可?]

  康熙癸丑,上海县有人以假银买猪三十六头,又有他人以钱四百託买一头,同载入舟。俄而疾雷揖篷轰击,三十六头,一时皆毙。独一头无恙。则用钱所买者也。卖猪人以假银买卖,为人所执,讼之于县。县官诘之,供云:“实系卖猪得来,非某假造。”官问:“汝识其人否?”曰:“买猪人虽识其貌,不识其住处。而载猪之船,现在郎家桥。”于是押同舟子物色其人,果获之,县官痛责枷示焉。

  [张山来曰:雷所击者,不孝与用铜为多,而光棍不与焉,则何也?吾非谓不孝与用铜不当击,只以光棍为更当击耳。雷之不及光棍,殆亦畏之耶?抑多而不胜击邪?]

  高怀中,业鳝面于扬州小东门,日杀鳝数千。一婢悯之,每夜分,窃缸中鳝,从后窗抛入河,如是积年。一日面店被焚,婢踉跄逃出,为火所伤,困卧河滨。夜深睡去,比醒而痛减,火疮尽愈。视之,有河中污泥,堆于疮处,而地有鳝行迹,始知向者所放生来救之也按医书:河底泥,能涂汤火伤。高感其异,遂为罢业。及拆锅,下有洞穴,生鳝数石盘其中,尽举而纵之河。

  上海朱锦,初投潘尚书为家人。后其子游泮,入谢于公。潘曰:“汝子已系朝廷士子,可以门生礼见,勿复作主仆观也。”即检其靠身文书还之。朱不胜感激,曰:“荷洪恩,须当报效,庶慊微心耳。”潘曰:“我富贵已足,何赖于汝?”朱恳请不已。潘沉吟再四,乃曰:“现今文庙圮坏。汝能修葺,贤于报我远矣!”朱即独力营缮,颇称华焕。此事已过百余年,人亦无有忆及之者。顺治己亥科,会元朱锦亦上海人,官翰苑,至康熙壬子殁。临卒时,文庙正梁,年久朽坏,亦以是刻崩殒。视其建造之姓名,即朱锦也,始知会元乃其后身。事详《上海志》。又缙云郑赓唐,天启丁卯孝廉,亦以儒学为兵火所毁,躬自督造,晨夕不辍。其子唯飏、载飏相继登进士。今人唯知崇饰寺观,以希冥福,而于幼所诵法之圣人,反秦越视之。抑知东家氏之灵爽,固若是其彰彰也乎!

  [张山来曰:此事若论功,当以潘为首,而朱次之,岂为潘已富贵耶?至于不报前之朱锦,而报于百余年后之同名者,则又何也?]

  仪真孔姓者,于荒年购得《孔氏家谱》,遂诣县冒陈圣裔。时值变乱之余,圣胄散落,县为申请,得补奉祀生,遂于家安设圣位。然其人无行,淫人之妻;夫死,遂娶为妾;而己妻亦有淫行,乡里薄之。邻有塾师,夜梦一儒者乘车,上竖一旗,题曰“司马牛”,弟子从者甚众,皆头带包角巾罩于髻上,方项有带者,语塾师曰:“来日此处有事,汝当避之。”觉而骇甚,如言避去。至午后,火发,孔姓者从外奔归,见火势尚缓,亟入,欲攫其谱。甫进门内,火忽四合,夫妻遂焚死。

  [张山来曰:此事予犹及见之。然亦此人不肖,故遭此报耳。]

柳轩丛谈 寄园寄所寄

  婺源江君辅,幼工奕,称国手。年十七,忽一人扣户,称江北某家,延请角技。君辅袱被随之往,月余,抵中州某宦宅。其人先入内,见某宦,诈云:“吾途穷,鬻吾子为归串。”既得金,立契,复涕泗曰:“父子情,不忍面别,请从后门去,免吾子牵衣惨状也。”宦信之。君辅方久坐堂上,讶无出肃客者。忽一鬅头婢肩水桶,目江大声曰:“尔新来仆,速出汲。”江惊异,厉声争之。宦从内出,持券示曰:“尔父卖尔去,复何云?”江曰:“异哉!君数千里遣使迎我手谈,乃为此不经语乎?谁为吾父?”出所著《奕谱》呈宦证之。宦大惊曰:“汝果能胜我,言即不谬。”甫对着,君辅连胜数局,宦爽然,深相礼貌。其地有国手,从无出其右,宦忽请对局,辅又连胜。宦大喜,待为上客,盘桓数月,作书叠荐好奕钜公处,获金数百归。

  [张山来曰:此当是某宦故作狡狯耳!不然,卖子为仆,岂不睹面而遽成交邪?]

啸虹笔记 寄园寄所寄

  篆学图书,多出于新安,为他郡所不及。如汪梦龙,休宁西门人,名涛,字山来,多膂力,人呼之“梦龙将军”。真草隶篆,以及诸家书法,无所不精。每写一家,从不致杂入一笔。大则一字方丈,小则径寸千言。铁笔之妙,包罗百家,前无古人。少时至楚中贩米,逆旅暇日,偶至一寺,见衣冠者十余辈,在佛殿以沙聚地,成字径丈,曰“岳阳楼”。山来笑谓曰:“是可以墨书也,何艰于八法乃尔耶?”众惊愕,因白之郡守,延入署,煮墨一缸,山来以碎布蘸墨,书于扁上,顷刻成。守叹赏久之,因嘱山来落款于后,曰“海阳汪涛书”。至今楼虽屡修,而此匾不能易也。其徒王言,字纶紫,北门人。纶紫篆书出宦光之上,隶书直追中郎,至于行楷,各尽其妙。

  [张山来曰:仆与汪君同字山来,彼于书法精妙乃尔,仆则十指如悬锤,深以为憾。岂灵秀之气,为彼所独得邪?犹忆为童子时,得一图章,形扁而空其中,一面刻“月色江声共一楼”七字,一面刻“雪夜书千卷,花时酒一瓢”二句,俱朱文。其傍一刻“辛酉秋日篆”五字,又“汪涛”二字,一刻“山来”二字。今此石尚存箧中。向亦不知山来为谁,由今观之,真足发一笑也。]

燕觚 钮琇玉樵觚胜

  宣城高检讨遗山,言其族兄某,于崇祯中训蒙村庙。暑夕散徒,纳凉庭间,忽见庙殿青灯影影,因从窗楞窥之。内有一人,危冠方袍,南面而坐。两傍童子以次侍立,约十余人,深目巨鼻,貌极狰狞。高拍窗惊呼,殿内人从容徐步出揖曰:“吾亦师也。所训诸徒,皆三十年后公侯将相。上帝悯其目不识丁,欲使稍习文字,略知仁义。天下将乱,孑遗之民,不至被其卤莽啖噬也。吾身隐少微,适奉帝命来此,分方授业,暂假庙席,月余事毕矣。”语后入殿,息灯,寂无所见。

  [张山来曰:公侯将相中,尽有“没字碑”在,想未在村庙中读书耳。然皋、夔、稷、契,所读何书?即不识字,未为不可。但徒为舞文辈地耳!]

  京城东偏有民家,生一女,能言之岁,忽曰:“我工部郎中郑濂妇也,何以在此?我欲归我家矣。”迹郑之居,与女家相去二里许,某秘之,不以告。女甫能行,即出户觅郑居。或时趋出巷外,其家辄抱持之,防其逸。而女之求归益坚,不得已,以闻于郑,郑乃迎之,盖八龄矣。重堂邃室,皆若素游,直入踞床,南面而为妇言曰:“我之子与媳安在?不速出见?”众方匿笑旁睨,濂适自外来,起而曰:“我别夫子日久,岂遂不相识耶?”笼箧之庋,香履之存,靡不一一指点其处。郑郎中以事近怪,不逾宿而遣之。然闻者惊相传告,旋彻内庭。今上召询濂,濂不敢隐,因命续再世之婚。濂辞以“年齿甚悬,且臣之子已生孙矣,居室名言,恐有未顺。”上曰:“天命之也,待十三岁而婚,谁曰不宜?”濂奉旨届期成礼,伉俪如初。

  [张山来曰:不识定情之夕,亦有所痛楚否?]

豫觚 钮琇玉樵觚胜

  永城有张生者,屡就童子试,不遇。读书芒砀山天齐寺。攻苦之暇,散步殿庑,见东帝座下判官像貌伟丽,戏拊其背曰:“人间安得如公者,吾与论心订交乎?”是夕,生篝灯禅堂,披简孤坐,忽闻扣门声,且曰:“君所愿交者来矣。”启扃而迎,则昼所见判官也。始颇疑惧,继稍款洽。坐谈之顷,温语庄言,纚纚动听。生且喜得佳友。由是定更辄来,夜分乃去,率以为常。生久之与习,因自陈轗轲有年,莫测荣枯所诣,乞其搜示冥册。神颦蹙曰:“君无显秩,即一芹犹难撷也。奈何?”生不觉愤恸,坚请为之回斡。神徐曰:“当为君图之。”阅数夕至,曰:“已得之矣。山东某邑,有与君同姓者,应于明年入泮。吾互易其籍,可暂得志。然事久必露,君其慎之!”嗣后神不复见,生亦归里。试果获售,悉如神言。浮沈黉宫十余载,忽梦神仓皇前诉曰:“吾因与君一日之契,潜窜衿录,已蒙帝谴,法当远戍。兹行与君永别耳。”生觉而惘然。未几,亦以试劣被黜。

  [张山来曰:神虽因生被谴,而爱才若此,殊足千古!]

  李通判者,山西汾州人。其前世为乡学究,年逾五旬,闲居昼卧,梦二卒持帖到门云:“吾府延君教授,请速往。”挟之上马,不移时,至一府第,如达官家。青衣者引之入,重闼焕丽,曲槛纡回,最后书室三楹。坐顷,两公子出拜,锦衣玉貌,皆执弟子礼。日夕讲课不辍。书室外院,地逼厅事,时闻传呼鞭笞之声,特不见主人为怪,且不晓是何官秩。请于二子,二子曰:“家君即出见先生矣。”未几,主人果出,冠带殊伟,晤语间,礼意款洽。学究因言:“晚辈承乏幕下,久且阅岁,不无故园之思。”主人微晒曰:“君至此,已不可归。然自后当有佳处,幸勿复多言。”学究凄然不乐,竟不知身在冥府也。一日,主人开宴,邀学究共席。辞以寒素不宜与先辈抗礼,强之乃行。厅事设有四宴,扫径良久,一僧肩舆而至,极驺从之盛,曰“大和尚”。又一僧至,如前,曰“二和尚”,直据南面两宴。学究、主人,依次列坐。主人与二僧语,学究皆不解。酒果亦并非人间物。酒半,忽见一梯悬于堂檐,二僧出蹑之,冉冉而去。主人促学究从而上,攀援甚苦,倏然堕地,则已托生本州李氏矣。襁褓中能语如成人,但冥府有勿言之约,不敢道前世事。生四岁,握笔为制义,评骘其父文,可否悉当。后登崇祯乙榜。顺治初,通判扬州。天兵南下,出迎裕王。王手掖之,如旧相识,曰:“当时事犹能记忆耶?”一笑驰去。潜窥裕王状貌,即所见“二和尚”也。而“大和尚”未知出世为何如人。

  窦四者,沈丘槐店窦生之佃也。康熙庚午夏日,四妇将逼娩期,梦黑丈夫颀而髯,谓之曰:“我欲暂托汝家,幸勿加害,当有以报。”次日之晡,产一龙,蜿蜒逾尺,鳞角俱备,项间有黄鬃如马鬣,拂拂而动。妇极惊怖,意欲斫除。忽飞蟠屋梁。因忆前梦,姑置豢焉。不三日,骤长数丈,夭矫游行,就乳则体仍缩小,如初生时。熟习日久,饲以鸡卵,亦能啖也。沈丘范令,亲往其家视之。

  [张山来曰:不知此龙何以报母?]

秦觚 钮琇玉樵觚胜

  崇祯末,蒲城人屈曼者,为县隶,性嗜酒。一日持檄下乡,中途醉卧,夜半乃醒。时朗月如昼,见古槐树间,有年少书生,乌巾绒袍,仰月呼吸。俄而口吐一珠,色赤于火,以手承弄。曼踉跄而前,遽向生手夺取吞咽。生怒争不已,既而曰:“假汝经年,仍当归我耳。”随失所在。曼吞珠后,觉体甚飘忽,举念即至其所。旋有黠者,雇曼入省会投文,距西安二百余里,食顷已到,并不见其跋涉之迹。试之他事皆然。众咸谓其得隐形术。适御史巡蒲,录诸讼牒,怨家重赂曼,径入堂掣牒,左右无见者。御史微觉阶前有半体人,案牒翻翻自动,心甚骇异,急以所佩印重按,忽得人手,其全体亦遂现。立命箠毙。曼埋逾夕,其地坟起,成一小穴,若有物出入状。盖书生取珠为之。

  [张山来曰:屈曼得珠,反以自毙,想亦书生启御史之衷耳。]

吴觚 钮琇玉樵觚胜

  嘉兴东门外,有史痴者,娶妇甚美,遣之别嫁,佯狂行乞于市。所乞之家,货必倍售。以是遇其来,辄施以钱。或有过门不入者,虽招与之,掉头不顾也。蓬首,发如乱丝;沍寒时,身衣单衫,以破絮缠两足,日至河中濯之,曳冰而走,琤琮有声,以为乐。乞钱沽酒,饮辄醉,余钱置道旁墙隙中,云:“有缘者任得之。”间与人言祸福,多奇验。有老妪素相识,忽诣之曰:“诘朝当有少钱助汝。”是夜,即于妪门端坐而逝。人闻其死,争致赙钱,妪果大获。既举棺,轻若无人,盖尸解矣。

  余所交“海内三髯”,一为慈溪姜西溟,一为郃阳康孟谋,其一则阳羡生陈其年也。其年未遇时,游于广陵,冒巢民爱其才,延致梅花别墅。有童名紫云者,儇丽善歌,令其执役书堂。生一见神移,赠以佳句,并图其像,装为卷帙,题曰“云郎小照”。适墅梅盛开,生偕紫云徘徊于暗香疏影间。巢民偶登内阁,遥望见之,忽佯怒,呼二健仆缚紫云去,将加以杖。生营救无策,意极彷徨,计唯得冒母片言,方解此厄。时已薄暮,乃趋赴母宅前,长跪门外,启门者曰:“陈某有急,求太夫人发一玉音。非蒙许诺,某不起也。”因备言紫云事。顷之,青衣媪出曰:“先生休矣!巢民遵奉母命,已不罪云郎。然必得先生咏梅绝句百首,成于今夕,仍送云郎侍左右也。”生大喜,摄衣而回,篝灯濡墨,苦吟达曙。百咏既就,亟书送巢民。巢民读之击节,笑遣云郎。其后紫云配妇,合卺有期矣,生惘惘如失,赋《贺新郎》赠之云:“小酌荼蘼酿。喜今朝钗光钿影,灯前滉漾。隔着屏风喧笑语,报道雀翘初上,又悄把檀奴偷相。扑朔雌雄浑不辨,但临风私取春弓量。送尔去,揭鸳帐。〇六年孤馆相依傍。最难忘,红蕤枕畔,泪花轻飏。了尔一生花烛事,宛转妇随夫唱。努力做藁砧模样。只我罗衾浑似铁,拥桃笙难得纱窗亮。休为我,再惆怅。”此词竞传人口,闻者为之绝倒。

  [张山来曰:闻髯在水绘园,每年索俸三百余金。辟疆讶其多,髯曰:“我不须金,但以某郎伴我,一夕一金耳!”然不知为紫云、为杨枝也。]

  合肥宗伯所宠顾夫人,名媚,性爱狸奴。有字乌员者,日于花栏绣榻间徘徊抚玩,珍重之意,逾于掌珠。饲以精粲嘉鱼,过餍而毙。夫人惋悒累日,至为辍膳。宗伯特以沉香斫棺瘗之,延十二女僧,建道场三昼夜。

  [张山来曰:此猫享用太过,但不识工于捕鼠否?]

虞初新志卷二十

三侬赘人广自序 苏州汪价三侬啸旨

  余小时读书西圃,以林鸟为里舍。每展卷,自首讫尾,方理他册,不抽阅,不中辍。坐必竟夜,不停晷,不知寒饿,不栉发頮面。

  一夕,正拈枯管作时论,忽闻棂外呦呦鬼声,自思不敢为孽,伯有、彭生断不我厉,我岂畏倛头恶刹者耶?燃火迹之,声出竹畦中,见一败叶为蛛丝所罥,风入窍中鸣。余始悟曰:“向以为鬼而嗥者,即此是也。”又一夕,疑耳室有偷儿在焉,持杖逐之。见颀然而立者,人也;以杖横击,偷之衣纷然而坠,但无声息。遽以灯照,乃老苍头浣其故衣,悬之室中。因思天下事原无实相,皆是人以其意造之,嗣是无疑惧心。

  余尝为牧猪奴戏,凡讌集诩为豪举,辄得大采。又尝事狭斜游,每遇名姝,无乞介人缠头者,或反以橐金佽助膏火。二者皆有利焉,宜其溺矣。忽思轻侠亡赖,非大雅所乐闻,正当一尝恶趣,即解脱耳。一意敕断,更不复为。

  向应京兆试,数见刖于有司。友人同斥者,多惝怳悲惶,泪簌簌雨下。余则廓落宴笑,犹故吾也。甲申当国变,天地裂崩,邑令修故事,群士大夫临于县庭,口呼大行,含辛以为泪。余独号踊,几不欲生,平日泪不轻挥,谓其近于妇人也;自丧二亲以来,中心抽割,唯此一恸。

  余鲜兄弟,止仲子一人,早游芹水,会逢世乱,乃隐于市。端木货殖,亦何所讥?阃以内,妻妾二人,雍容井臼,各生二男,共保抱之,无异视。四子友爱,一如同产。二氏皆先我化去。奉倩哀殒,蒙庄鼓歌,俱失物情之正。余唯顺天委运,礼以制哀而已。诸子善承吾教,亦喜诵古人书,亦竞为歌诗,亦嗜杯酌,亦精于奕,亦涉书林画苑,亦好作四方游。余尝戏语曰:“诸如类我,不忝以生,颓老不遇,幸无克肖。”今皆得成遂,皆有妻孥,皆服章缝为圣门弟子,骎骎乎有进取之意,得者自得,失者自失,不以萦老人之怀。

  至若朋友,吾性命也。愿言结契,莫非俊人;率尔相遭,便如夙昔。脱口披肝膈之言,对面领诗书之气。有若志迹乘离、判若行路者,即其人可知矣。鼎新以后,同学吾友,仕粵东者死兵合浦令陈室臣,大埔令蒋文若,化州守曹蜚孟,粤西者死疾兴安令王非台,宰峄者死墨误峄县令吴丕能,帅河北者死颠连河北左营游击沈元培,贡大廷者死于鬼、于盗侯公羊病而死祟,张政起为盗劫杀,仕兗仕苕仕汾者,皆以真朴不能突梯上官,并见黜落兗州通判项莘友,武康令吴定远,平遥令朱兼两,以进士为吏部选人,沉废数十年,不能沾一命者多有。

  嗟嗟!士人著进贤冠,为南面贵人,可谓荣矣!乃累累遭挫辱,终其身困踣不聊,以至死。余虽不幸,犹得优游林水,泰然以韦布老。酒国诗城,长为三侬汤沐邑,此非天纵之耇民哉?余一生遭罹,大抵平乐,间有奇厄,冥冥之中,默为提救。壬申,随先君官楚,道经彭泽。江岸忽崩,檣柁尽折,舟压其下,料无生理。食顷,有声{门赤}然,舟浮水面,是岁家中不戒于火,藏书数万卷悉成灰烬。归而典衣赁屋,复集数千卷。乙酉城陷,为乱兵所掠,仅存零帙,遍从书肆配合,其粗有头讫者,又得数百卷。辛卯,被一穷戚胠窃殆尽。于三四年中,节汤糜之费,又聚得数十卷。丁酉遇祸,皂隶入吾室,枵然乌有也;见几上书,捆之以去。因忆往昔平阳书乘,珍护甚严,唯恐饱蟫鼠之腹。乃于二十余年之内,一灾于火,二灾于兵,三灾于盗,四灾于皂隶,可胜叹哉!乙酉,江左鼎沸,海上帅纵兵劫民舍,口呼缚儒冠者,破我闼而入,剿掠靡遗,余几被絷,越墙而仅免。己亥,入豫州,过老儿庄,群盗截劫。一魁曰:“彼书生者,行李可怜,不足供东道。”大笑扬鞭而去。

  余于行路,凡三遇虎。壬申,先君命余至荆州谒贺惠藩,道经玉泉山,有虎踞崖。仆夫骇走,虎跃入田,攫一鸡,掠余马尾越涧去。庚子,游密之超化砦,饮于张鉴空山斋,红蕊侑酒,不觉狂醉,扶置马上,鼾然据鞍而行。闻从人欢噪声,次日始知有虎引二子饮涧中,都无动色。甲辰,游富春山,登子陵钓处,因访桐君,见山凹绝巇,一白额虎坐瞷溪流。余与众客方侧行岩下,虎张爪竖尾,欲来扑人。众客噤战俯地,余拱手语之曰:“山君山君,闻声久矣,今日得瞻神采,幸无妨我去路。仆所携三寸弱管耳,当挥斥成长律奉献。”虎点首者三,一啸跳入丛莽。与众客越宿樵子之庐,燃灯疾书五排六十韵。天方曙,以诗焚故处,祝之曰:“一言相赠,余不爽约。君有英神,能无印可乎?”是夜,梦虎头人来谢教,持鹿酒共酌。兴正酣,为役夫催起,乃惊失之。

  余短于目,穷睫之力,不及寻丈,道途拱揖,不辨为谁。迨老而视不加眊,昏暮能审文字点画,灯下书红笺,能作细楷,以光常内敛也。相传文人目多眚,归咎读书焚膏继晷,以致损明。此言近诬,殆由天分。宋学士作《咨目瞳文》,罪其失职,冤矣!余诎于目,而耳倍聪,嘤嚶私语,虽远必闻,睡梦之中,有声即觉。四足者无羽翼,予之角者去其齿,殆是之谓乎?贱目眶大而睛露,有议其蜂目不祥、鹰目为暴者,此世俗之惑也。古有兽其形而人其心者,羲、农之牛首而蛇身是也;有人其形而兽其心者,桀、纣之长巨姣美而筋骨越劲是也。而又何法相之足去乎?

  余足不健于行,然亦曾走百里,不见苦攰。至如登山觅胜,扪萝跻险,命且不惜。不能守“齿刚舌柔”之说,好齮龁刚物,未六十而齳然落其二。时逞舌锋,以言语抵忤人,人以不堪。初时不省,后乃悔之。吾年既迈,有客相见,必减我年数,誉我以红颜,则其为衰惫,亦可知也。

  余在蓉江,受异人术,能炼臂为铁,听力士仡如虎者张拳击之,余臂无恙。至十数击,而彼拳萎苶,不能举矣。海昌查伊璜尝言有豪客者,铁臂与余无二。客本武林窭人也,伊璜宴客湖心亭,客艧破舟畔索酒,伊璜拉与同饮,酣叫尽欢。饮毕,悉以余馔赠之。后客仗剑从军,底定闽粤,以功帅于交广之间,锡有封爵。伊璜以明史事挂累,客感酒食之惠,阴为营救,冤乃白。同一臂术耳,客以窭而侯,余特用之以戏,犹是孱书生也,可哂也!

  庚子,擢得白发,为文以骂之。白发对以肊曰:“鹿,仙畜也,千年而苍,又千年而白。龟,四灵之一也,五百年而紫,又五百年而白。然则白也者,物老而圣,斯足以当之。”余由是得老而娱,得白而喜。吾愿天下学道人,共闻斯语。

  余南土弱夫,素倚舟楫,与鞍辔不相谋。随李御史渡河,撤舆而马,御史振策逐余马而驰,余身若翥霄堮之外,目迷阴曀,耳轰怒涛,始而惊,既而爽,终而安焉。后此群骑并出,余马必先骛。崇祯末,习射于石岗之汝南书墅,弓张矢落,同学者以为笑。余愤欲胜之,味射义“志正体直,持而审固”之语,悬的者三匝月,心柔手熟,忽焉大进。以是知人不贵自然,贵勉然。性不可恃,而习有可通,大抵然矣。

  余善饮而不善啖,饭可二缶,常食不能噉大脔;客之饕者,喜并余餐。侨朔方者数年,日食蒸饼不托之属,生酱鲜葱有同嗜焉,归而馔且兼人,反觉稻粱之寡味。五岁时,私闯酒室,垂首盎面,吸取浮醴,遂至沉顿。家人遍索,乃酣卧于瓶罍之侧。长而僭称大户,常时列宴,众客支离,狂花病叶,独沛国朱抡生搴旗对垒,终夕不言散,时有“朱鸡啼”、“汪天亮”之目。主人悦,间亦取憎侍者。

  计余一生,曾有二醉:壬寅,与合肥龚伯通饮于怀庆之高台寺。同饮者,王蜀隐、沈云门。所饮者,五香柿酒,此朔方烧醴之最俊者。四人篝灯细酌,自酉达卯,倾二罌无剩沥,饮时但觉甜美可人,无茗艼意。从者报曰:“日高舂矣!”四人启户而视,触受风色,心目迷眩,一时俱倒。余睡至日晡而复。三公者,相对哕咯,病不起者累日。是年在邺之旅舍,候李御史行旆,痴坐无憀,闻西郊演剧,观者甚众,趁步一往。台之旁,列肆酤酒,士商聚饮,不觉流涎,因选席而坐,傲然独酌。已而兴发,拉客中之豪者并釂,拇战不已,遂曼及他席。大众轰饮,余玉山颓矣。彼此造次,未及叙姓氏,亦未识余邸舍,群起而掖余,舁之野庙神幔之前。迨晓,怪笑而回。“名教中自有乐地”,昔贤所云,时复戢之。

  余不习铛杓,而洞于茶理。友人戴惕庵,为邑之陆羽。余时过领日铸,以消七碗之兴。及至杞子国,有马布庵者,又卢埜之后劲也。一枪一旗,居然独步。尝戏语之:“若与吾乡惕庵共品泉源,正未知谁当北面。”余于甲辰偶然禁酒,有句云:“我当上奏天帝庭,酒星谪去补茶星。”此亦老侬谩言,非实尔也。性好食醋,失此则诸味不调。又好秋末蟹、夏初蚕豆,二物充庖,不想他味。人以汪生所嗜,不殊屈到之芰、姬文之昌歜。近日俗尚食烟,余每语人:“奈何以火烧五脏?请观筒中垢腻,将何以堪?”其人猛省,誓不再食。少焉忆之,便渝戒矣。病酒之夫,狂饮不待明朝;难产之妇,好合何须满月?嗜烟之酷,乃至同与酒色,何惑溺也!

  余家常乏,独衣冠必鲜整。人目之,若雄于財者。然少而惜福,茧丝不以附内体,服之矜重,不轻为尘涴,即至褛裂,亦不轻掷。《记》曰:“敝帷不弃,为埋马也。”尝记先大夫于余入泮时,制一西洋布袍,凡遇佳节良讌,则衣之,几三十年,不之澡濯。有劝余改作亵衣者,贾子曰:“冠虽敝,弗以苴履。”先人所赐,吾不忍也。先人之敝庐,不过数楹,团聚家人,三世不易其旧。余日坐卧者,止于半舫,围塞书卷,栉比鳞次,容我头足一席地耳。俯仰之余,不见其窄。出而翔步王公之第,崇构迢峣,霞垂云耸,佘处之落落然,了无与也。“公自见其朱门,贫道如游蓬户”,大智之言,岂欺我哉!

  余爱楼居及庋板之房,不耐卑庳下湿。又爱短檐净几,其窗四辟,晨起披襟,爽受风日。如入闇室幽暧,便闷欲绝。又爱舟行,放浆芦洲蓼渚之间,率其宕往,有会心处,嗒尔忘归。余向不喜浴,虽夏月,亦止以巾拭汗,老始习之,乃觉除淹消瘕,体气荣杨,即沍寒,且乐就澡室焉。

  余得天强固,不婴重疴,偶尔违和,亦不用药,医之以至清之酒,医之以至快之书。辛巳午月,贱体忽惫,头涔涔作楚,一日夕不思汤饵,若染时疠者。适有饷余佳酿,呼至床头开看,芬香拉鼻,急命温之。取太史公《荆轲传》连饮连读,瞬息之间,拍案而起。古书难信,切不可以身试方。吾友贾静子,睢阳才人也,体有不适,欲行“倒仓”之法。余诤之曰:“奈何于腹中演戏法?”不听,一服之后,下泄不止而毙。岂惟药石,即平时饮膳,皆可伤人。余尝于醉后饮养花宿水,不死;于相国寺僧舍误中鲜菌毒,不死;此小人倖免也。子美死于白酒牛脯,太白纵饮采石,捉月而亡。李、杜,诗人之魁也,皆以轻率自殒其生,可不慎哉!

  壮时不免房帷之好,后乃以渐而淡。至为汗漫游,遂与色远。即燕赵歌姬,充列侑饮,从无一人沾昵者。北妓入席,见客即拜,立而执役,主人加之诃叱。余命之入坐,诸执事悉令隶人司之,北人且谓介人坏其乡俗礼貌。知命之年,便绝婉娈,友人俱诮其假,席间每引为笑资。李賸斋至谓“五十断欲,不如捐馆作泉下人”。彼长余四龄,竟以啖牛胾,淫一妖妪而殂。夫精、气、神,人之“三宝”,而丹药之壬也。先祖遇一异人,授以“龙虎吐纳”之法,习练四十年,道成,夏月盖重衾卧炽日中,无纤汗;冬以大桶满贮凉水,没顶而坐,竟日不知寒。余以骨顽无仙分,不之向学,然于玄牝要诀,颇熟闻之:大要以宝神啬精为主。世之愚伦,纵情雕伐,以致阳弱不起,乃求助于禽虫之末。蛤蚧,偶虫也,采之以为媚药;山獭,淫毒之兽,取其势以壮阳;海狗以一牡管百牝,鬻之助房中之术。何其戕真败道,贵兽而贱人也!且方士挟采阴之说,谓御女可得长生,则吾未见蛤蚧成丹、山獭尸解、海狗之白日冲举也。

  记诵之外,无时不亲操诸务,盥漱泛扫,不以烦厮役。花则手灌之,草则手薅之,鱼鸟则手饲之。或杂伍渔樵,或混同佣乞,或时与童稚相嬲,掷弄觽鲽以嬉,故年虽近髦,人以为有童心。举步轻跃,容色亦不衰,不似龙钟齿豁人。年来游兴不减,梦想时在湖滣岳麓。诸子惜余筋力,柅余车不得远行。在家闲极,有花即看,有酒即饮,有对弈者即终日。老友相值,即解杖头以醵;缁流之上者,乐共余谈;余亦乐坐旃檀之室,谓之清时小太平。适与红裙会,方袍骨董,不至以唐突取厌。赠邗水桂姬有“休将量大欺红袖,但得情痴恕白头”之句,非乞怜语,佳人会生怜耳。

  孙子数人,与长者点定文字,粗为疏解。群小则牵绕衣裙,分枣栗与之,各餍所欲而往。分之必均,偶有参差,聚而向老人计较,尤可爱也。

  余行李半天下,所至以客为家。客两河者,前后十数年,始于察荒李御史幕,怀孟薛宗伯知之,呼至其家,与仲蒨二兄读书翕园。后为贾大中丞召修省志,别去。越三年,会吊宗伯之丧,黄门卫公先生正在读《礼》,留与崥山草堂,商榷今古。又为洛阳太守朱灿煌邀阅试卷,别去。介人之久于兹土者,实以宗伯父子恩分滋深,故依刘御李,马首不能他指耳。时沈宫詹绎堂先生分巡大梁,清慈明允,为海内岳牧表。余驱车八郡,历收河岳之英,倦则以钧阳清署为归焉。其他逆旅主人,无不款暱如戚属。水行则戒榜人无妨缓棹,柯上逍遥;陆行则常与执辔者试走,舍舆马而徒,恣其流览。余之所为通,余之所为介也。

  余殚精音律,于古今离合之义,无不博综。吾邑陆君扬,弦索化工手也,从余考订音声,字有讹舛,悉为厘正。遂使八风二十四气,相为嘘吸。海内名公卿,以及文章之士,皆与之游,其名直达禁掖。擘阮传人,乃以介人为导师,亦可异也。余尝作一想,取尼父《猗兰操》、桓子野《挽歌》、孔明《梁父吟》、谢安《洛生泳》、嵇康《广陵散》、袁山松《行路难》、李太白《乌夜啼》,令相如鼓琴,桓伊吹玉{遂},高渐离击筑,祢衡挝渔阳鼓,君扬出而欹冠短袖,为之提掇其间,左顾右盼,意气激昂,拨清弦,发哀弄,人声天籁,云委雪飞,一洗梨园法曲之陋,顾不乐哉!

  博塞之事,盛于魏晋,近日士大夫,皆以奉十斋打叶子为名流雅尚,相煽成风,浸淫海内。余不之效,只是黑白二子,比势覆局,“木野狐”之诮,恐亦在所不免。当余少贱,颇耽戏术,射覆藏钩,与夫“顷刻花”、“逡巡酒”之类种种幻化,皆所熟谙。至于召请乩仙,尤极灵响,即非真仙,当亦才鬼。己卯应试失利,情怀愺恅,舞仙童以释闷,令其搬演杂剧,穷姿尽态,有老梨园所不到者。一时传播,男妇聚观,拥塞堂庑,终日哄笑,匝月而不散,窗几悉遭挤毁。余深悔其贱,固逃匿于外以谢之。世俗无聊,动拈骰子以卜。乙亥试,玉峰,同寓友人,竞卜休咎。余一呼而六子皆赤,果于是年入泮。先君六旬时,遘疾弥月,医药不能疗。余心焚灼,抱骰盆跽于中庭,祝曰:“大人病果无患,幸赐吉征!”一掷而五子各色,独一子旋转不定。余默恳之,一跃而成顺色,病亦旋瘳。昔寄奴喝子成卢,明皇叱子成四,慈圣之侧立不仆,光献之盘旋三日,精诚所注,符应立呈,樗蒲有神,岂虚也哉!

  余与汉阳李云田偶过汴市,见有争钱而相搏者。云田曰:“古人名钱曰刀,以其铦利能杀人也;执两『戈』以求『金』,谓之『钱』,亦以示凶害也。”余曰:“执两『戈』以求『金』,谓之『钱』,执两『戈』以求『贝』,谓之『贱』。执『十戈』以求『贝』,则谓之『贼』而已矣!”云田曰:“两『戈』一『金』,当更有精义。子试说之!”余曰:“两『戈』不敌一『金』,钱真神物也!”云田曰:“得一『金』而来两『戈』,岂不可危?”余曰:“操两『戈』以求一『金』,亦复何畏?”有一老父笑而前曰:“此贪者之必济以酷也。敬领两公高论,老夫快极!惜王介甫不得一证斯言。”

  乙巳,从三衢假道至汾水、开化道中,资斧告匱,伥伥乎靡所骋。适遇一蒙馆,其馆师教读“心广体胖”,“胖”音为伴。余入语之曰:“先生误矣。胖,蒲官切,当读如盘。”馆师日“门下精于翻切乎?愿受台教。”因教以上字母,下韵脚,中间过脉,如“经坚丁颠”诸诀,一一指授,呼调数四。令其师弟同余念诵,一堂之中,齐声唱和。初如小儿喤喤学语,舌本都强,少焉渐觉柔利。至数百遍,而趁口以出,自然通协。主人闻之狂喜,出揖余曰:“等宇切法,里俗罕传,村塾蠢儿,肉橐衣楦,何幸得公提诲!请问公姓氏,今将何往?何为停车于此?”余实告以前往江右,行李空乏之故。主人曰:“是不难。”命家僮立取青钱文绮见饷。余拜受之,得以即时就道。余于字学,童而习之,音义略无讹舛,不谓浪游乃受其益,以解字而得酒食,以切韵而得钱财,是亦学圃之美谈也。

  二氏皆视世人蠢俗,故一以冲举歆之,一以轮回惧之。余明于死生之故,不溺其说。然其标旨清微,振辞高妙,有足豁懵人之阂塞者,故夫道家之六甲秘文、万毕神木,释氏之三车要义、四谛真言,罔不洞究。我若静地修玄,不在采芝咽液;高座说法,不在竖拂拈槌,将使上清羽客,鳖守丹炉;大善知识,都向篱门外瞌睡也。

  余不信星相家言。李虚中、唐举,世无其人。二家推余限度,按余部位,皆云至贵之格,公卿将相,早于年三、四十内得之。人多以此佞余,余初亦喜闻其佞。逮其后来,往往不验。今阅七十甲子矣,黄粱熟矣,痴梦不复作矣,虽欲信之,又乌得而信之?

  又不信师巫之术。吾疁多有女巫,召人先灵与人叙语。余幼随家人往,果于隔户隐隐有声,家人白日见鬼,哭而问讯。余恶之,从后闼密侦,见一人垂首瓮中作语,遂发其奸。余在河南,与李御史同谒嵩岳,见有所谓“马子”者,托神附体,俨坐堂檐;执绳棍者,森列左右。愚民朝山者,有不谒神座,竟拜“马子”酬愿而去。忽而恫喝逻索,众皆惊窜,财如阜积。余恶之,令御史皆缚之至,众“神”叩头,哀乞免死。

  声色移人,余性亦有殊焉者。喜泉声,喜丝竹声,喜小儿烺烺诵书声,喜夜半舟人欵乃声;恶群鸦声,恶驺人喝道声,恶贾客筹算声,恶妇人詈声,恶男人咿嚘声,恶盲妇弹词声,恶刮锅底声。喜残月色,喜晓天雪色,喜正午花色,喜女人淡妆真色,喜三白酒色;恶花柳败残色,恶热熟媚人色,恶贵人假面乔妆色。至余平日,有喜色,无愁苦色;有笑声,无嗟叹声。窃谓屈原之《九叹》、梁鸿之《九噫》、卢照邻之“四愁六恨”、贾谊之“长太息”、杨雄之《畔牢愁》、殷深源之“咄咄怪事”,皆其方寸偪仄,动与世怼。惜不与介人同时,为作旷荡无涯之语以广之。

  余不识金钱之数,不知方物之值,不闻营殖之方,不设会计之籍。傥然而来者,傥然而去。室中忽盈忽虚,若与阿家翁无与焉。年七岁时,族伯亡,应余承祧。有宗人出而争嗣。郡司马某当谳,得宗人赇,袒之。余起告曰:“争为人后者,利其产耳。儿不愿如俗情奉人宗祀。”遽辞以出。司马谓先君曰:“有是佳儿,宜不赖此!”其为志大财疏,自童龀已然矣。倾余行箧,从无十金之积。白镪青蚨,亦数来数往,但不恋清寒吾辈人。余曾坐皋比,收诸生修脯;亦曾心织笔耕,卖文字作生活;亦曾以文应采风之使,得受前茅上赏。不以事生产,不以食孱孱八口,床头阿堵,不知何故咄嗟而散?

  余最僻古器,幸而购得,宝玩不已,倘或失去,经时怏怏,如忆故人。向在东都,所得当道之赆,悉置三代尊彝,真赝各半。橐负抵舍,家人意其貲重,启视之,确确然皆邙土中物也。余夸而家人笑,不久即星失。假使余囊金以归,要亦垂手尽,不能作临沮守钱翁。人言介人痴,不痴也。

  向有三畏:畏盗,畏猘犬,畏笑面多机智人。不幸旋触党人怒,卒吹蜮沙,兴文字狱,执余而囚之。余日事著述,若不知有狴犴者。客谯余曰:“子才之不戢以至于斯,今犹是放宕其辞以自骋乎?”余曰:“马迁腐刑,居蚕室而著《史记》;陆平原临刑曰:『古人立言以垂不朽,吾所恨者,予书未成耳!』蔡中郎被收,请黥首刖足,继成汉史。此三贤者,介人之师也。子乌足以知之?”或又引善恶报应之说曰:“子有何恶而遘此刑狱?”余曰:“盗跖为暴,肝人之肉而食之,卒得上寿。柳下惠操行修洁,以黜辱没其年。崇侯虎进炮烙以痡百姓,国灭不与其难。西伯修德行仁,囚于羑里。司马魋欲杀圣人,终柄宋国。仲尼贤过尧舜,拘于匡、围于蒲、微服于宋。信如报应之语,则是盗跖、崇侯、司马之善报为不爽,而柳下、西伯、仲尼之恶报为断如也!有是理乎?”

  知己之恩,侔于生我。古人云“士为知己者用”,又云“士屈于不知己,而伸于知己”,又云“感恩则有之,知己则未也”,又云“天下有一人知己,可以不恨”。甚矣知己之难也!而余之生也,凡得知己者十。发未燥,应童子试,甬东谢象三先生目之曰:“渥洼之神驹也,困以盐车,恐未得千里腾逸。”此一知己。楚黄曹石霞先生令疁,月两课士,余辄冠一军。迨解官,放浪西子湖与白门诸山水间,连手吟唱,狂叫绝倒。此一知己。光州唐雪灵先生,选邑士廿人,时校艺于衙斋,文必面阅,必戒诸少隽者奉余为经师;辛卯之役,谓余必抡元。及报罢,仰天嚄唶,至于流涕。此一知己。湘潭沈旭轮先生李吴,三简首诸士,曰:“时文中古文,盲、腐二史,其鼻祖也。终恐不利时官之目!”此一知已。之莱李琳枝先生,以省方试士,拔余罪隶之中,弁冕都人士,序予文曰:“介人之文,能令人悲,亦能令人怒;能令人喜,能令人下酒,能令人已疾。是介人以文生天下,而群伧乃欲报之以杀,忍乎哉?”此一知己。河阳薛行屋先生,人伦渊薮,坐余澹友轩,相与订千秋业。余断梗,又折角如意也,而先生折官位辈行以交,诧为“珠采玉英,希世之宝”,此一知己。七闽黄石斋先生,讲学湖上,弟子数千人,蚁升庑下。《易正》一书,荃蹄爻象,妙契图先,独以授余,曰:“沧桑而变,唯此子不刊其书。谯周之得文立藩卫门墙,吾何恨矣?”此一知己。吾乡之文,久没云雾中,潜壶许子,与余力刷之,并草松陵,分题汉上,他无可与语者。尝曰:“有志三代,同心二人。”此一知己。上洋妓王翩仙,姿才无辈,颇不近贵人。得余文,必焚檀拜读,读已又拜;相对清谈,无一语堕人间粉泽者。此一知己。有授伪秩官人,偕邑中雕面少年,密谋倾余。事且露,主者曰:“斯人制作,胚胎大家,必将羽仪天下,必务杀之。”再击不中,叹曰:“才士固不可杀!”爱我之口,无可准的。若辈方欲割我以刃,而肯称为“大家”、呼为“才士”,此亦一知己。李献吉,前朝之文人也,葬于崆峒山,冢已崩阤,几出狸首。颖人无过而问焉者,余语禹州史太守:“张良洞旁黄石冢,聂政墓侧姊嫈坟,大抵荒唐,为土人耳食语。独明诗人李献吉墓,埋骨不过百年,没于丰草,碑识无存焉。为太守者,所当急为表治,以培风雅。”守即鸠工往茸,余亲为舆土而封,出故碑而重泐之曰:“明诗人李梦阳之墓”。云间彭燕又,当代之文人也。以五十年老孝廉,授汝宁司李,才华震荡,不屑以肺石绳人。或议其有文才,无吏干。一日来谒李御史于汴署,余从屏后觇之,见其内衷红褶,心为窃骇。御史甚加礼遇,肃之坐,谈论甚洽,茶凡三点,燕又渐忘分位,以足加膝,哆口横议,旁若无人。御史微哂,无憎意,入而呼余曰:“子见夫狂司李乎?”余曰:“见之,才不检制,幸夫子怜而恕之。”御史曰:“我无责乎尔。天下岂皆爱才者?恐终以是祸。”未几,巡方使者会稿至,御史谓余曰:“彭司李挂弹章矣!款迹累累,罪且不测。”余切恳御史转旋,为文人留一生地。御史难之,曰:“直指驻节彰德,汴之去邺也远;疏发,追无及矣!”余为跽请,乃删其重大者数条,遣一干役,策飞骑诣直指所,追还原疏,更为改缮。燕又得从薄谴以归。余初不令燕又知也。

  余方童丱,尝梦一人,纤细娟好,自称“金銮否人”,以绿沉笔一矢授余曰:“乾德初,蒙公见借,今以奉还。”由是文思大进,放骋词涂,不可捉搦。患难后,于资善僧寮,曾昼梦作文,有朱衣人裂而掷之地。余启之曰:“岂以文受祸,不当更费隃糜耶?今后但为蹢涔杯水之文,不复为惊涛怒壑之文;但为软面滑口之文,不复为聱牙棘齿之文;但为依篱傍闼之文,不复为开疆凿嶂之文;但为女子镜奁娇昵之文,不复为丈夫棨戟森峨之文。如是可乎?”朱衣人色霁而去。及余提笔,匠心独诣,其为砰奇如故也。又梦朱衣人怒诃曰:“违吾意旨,由汝虎视文林,但无望龙门烧尾!”余乃绝意金闺,日与麵生者为友,上追风人,下逮三唐吟老,遥相鼓吹。

  余壮盛时,力为时文,若科目可旦暮掇焉者。甲午,同考官某,与余有神契,欲收之夹袋,密相招,授以关节。余惊复之曰:“科名为何物,可以闇汶获之?且余命多蹇剥,恐非桂籍中人,文之售不售,无所逃命。若使一日诡遇,是与命拗也,人祸天谴,均有之矣!”当事怪恨,便与余绝。老而力为古文。岁戊午,薛黄门卫公先生谋之要津,欲以“博学宏词”荐,余上札启谢曰:“价夙遭屯难,沉痼书城,雕虫琐事,不足名家,实乏史材,无容忝窃。宏博之称,非所据也。且也山麋野性,不乐冠裳;岂其濛汜余年,顿忘丘首?孝然窜河渚,仲蔚没蓬蒿,匹夫有志,不可回也。”固辞而后已。刑部伴阮刘公,结三十年中州缟紵,近为侍从亲臣,出督芜关税,迎余栾江之署,饮酒赋诗。公于署前方池之上构一新亭,镌御赐“松风水月”字为之额,朝夕瞻对,题曰“敬亭”,志不忘君也。余为之颂,系之以诗。复命日,拟以余才缓颊左右,余恳止之曰:“草泽寒蜩,久甘噤伏,岂可以不祥名字,上干帝座?”公为默然,退语幕客曰:“此公老钝,命与才违。”余之古今文,洵非逢年之物,天下钜公,谬以富贵相貽,此世间诩为奇遇,蠖屈鼠拱感涕以受者,而余顾麾而去之,若将凂焉!然则介人七尺,其为不翥之末翎、早飘之败叶也,审矣!

  向集自少至老所为诗古文辞,删九而存一。客见之,问曰:“其中所称最快意之作,可得闻乎?”余曰:“流落散人,实多笔墨之乐,试为足下略言一二。李御史察荒两河时驻节归德,余入谒,御史手授《丙申诗刻》一册,凡百有余首。余回寓,命从者焠灯酾酒,依韵和之,漏五下而卒业。黎明投入宪府。御史立邀进署,大呼曰:『君以一夕敌我一年,才之相去,奚但百倍而巳!』遂留幕,内。可为大快者,此其一。

  “河阳妓小红儿,性豩,善饮,常倚其量以压人。一日,余取大觥容数升者奉之,红儿不辞,曰:『我善酒,尔善诗,尔成一诗,我尽一爵。今日试以诗酒一决楚汉。』余吟红饮,酣对数巡,红儿微有醺态。余乃一连叠詠,红不能支,跽而乞降。余纵之睡,自吟自饮,坐客各举杯称贺。可为大快者,此其二。

  “缪侍读念斋先生过疁,有青楼何嫒以诗晋谒,备陈堕落苦状。侍讲心恻,呼其嬤尽偿所值,听其择人而字,无他染也。余作《种德记》以赠之。一夕,余病不能饮,而为酒纠,为之约法曰:『苟有犯,不能饮者,罚以酒;能饮者,罚以诗。』即以缪侍讲损金与何媛落籍为题。众闻以诗赠缪,皆应曰:『诺!』一客曰:『奈何能饮而不罚之酒?』余曰:『若以酒罚能饮者,则是赏也,非罚也。』余乃随罚随吟,令小童录之,计所为诗,竟得免酒三十二瓯。侍讲笑曰:『昔人讌集,诗不成者,罚依金谷酒数。未闻有不与饮而罚之诗者,有之,自介人始矣。』余私喜曰:『不意于风雅林中,而得逃酒法。』余素负酒人之名,每罚即俯首受之,无可解免,此番乃得以诗硬抵,公然强项不饮,众不敢哗。可为大快者,此其三。

  “戊子入乡闱,号舍中啾然有声,其鸣甚哀。余信为场屋文鬼,大声诵余向日《秋啸》诗曰:『三年龌龊逢逻卒,七义光芒吓主翁』,其声遂灭。有顾香王者,邑之才士,以不得青其衿而死。余为立传,人阅之,喜其描情绘意,有若写生,无不颐解。己酉,客上箬僧伽舍,邻寓有二生,披而读之,忽相抱而哭,至于失声。余惊问之,彼亦负奇诧傺,而不得一遇者,其为此态也,盖重有所伤也。我之诗,可以妥鬼精灵;我之文,可以役人情性。可为大快者,此其四。

  “周少司农栎园先生,被蜚语中以闽事,穷极栲讯,终无赇证。时臬司李官以谳决失轻,此次逮问,与司农同系刑部,死者数人,滞于狱者八载。世祖忽念无辜,有贷死意,廷议改流宁古,将为散戍征人。升遐之日,特谕放令还乡。辛丑,偕王过客司李束藁南归,道经雪苑,留宿宋公牧仲家。余适邂逅。宋出上赐先相国古画同观。司农一一赏鉴毕,列坐开宴。余曰:『姑缓之,请再观今画。』取余所著《火山客谯》阅之。诸公叫读不已,都忘杯箸,鼓掌而笑,巾帻尽欹。主人劝且饮。诸公曰:『得此奇文,愈读愈快,正如身入龙藏,争看宝贝,唯恐其尽,谁肯撤而去之?』竟阅达旦,不备宾礼。可为大快者,此其五。

  “覃怀沈云门,嶔崎异人,与余订金石交。艰得子嗣,颇制于内,不容置妾媵。秘一人于外宅,产一男聪颖明俊,且八龄矣。托为里人儿,携至家。夫人见而惊异曰:『阿渠家生此九苞凤?』云门进启曰:『此即夫人子。』讯得其实,夫人大喜逾望,涓日为育麟之宴,亲朋制锦称庆,文皆属余捉刀。一为中书段玉美,一为给谏薛卫公,一为河北大将军鲍济宇,一为大总戎鲁璧山,一为怀庆太守彭悟山;一为张乾雅诸同学兄弟。一日之内,横笔挥霍,悉副其请,无一雷同门面语。可为大快者,此其六。

  “庚子修豫志,午日,贾大中丞邀饮开府,谈次论及诸葛孔明、王景略二人优劣,互有异同。适襄城余令献襄酒三百器,陈列阶前,诸同事并启分贶。中丞笑曰:『请诸公各草《葛王优劣论》一篇,佳者悉持去,不须分也。』诸同事闻言贾勇,各就席构思。余伸纸摇笔,不加点窜,俄顷而稿毕。中丞令余口诵,余音辞郎鬯铿戛,中丞为之击节叹赏,诸同事皆撤笔长嘘,自坏己作。余进揖谢赐。督军校四人,担酒于前,余拥之徐步而出。可为大快者,此其七。尝见馆孩村腐妄为诗文,多有口自吟诵,忭手点头、自鸣其得意者,若稍知痛痒,则不然矣。韩愈曰:『小称意则人小怪,大称意则人大怪。』刘蜕曰:『十为文不得十如意。』则求余所为最快意之作,当又绝少也。”

  有议余文多游戏者。余曰:“方朔之《客难》,假难以征辞;崔实之《答讥》,因讥以寓兴;崔骃之《达旨》,寄旨以纬思;韩愈之《释言》,凭言以摅志;扬雄之《解嘲》,托嘲以放意;班固之《宾戏》,随戏以逞怀也。”客曰:“子云拟经之徒,孟坚述史之士,奈何鼓其舌颖,以笔墨为游戏乎?”余曰:“昔孔子目冉父为犁牛,斥宰予为朽木,睹仲由之好勇,取暴虎以示规;闻言偃之弦歌,举割鸡以志喜。游戏之语,虽圣人有所不废,而况为圣人之徒哉?”少辨方言,作《侬雅》四卷。蒙难时,作《火山客谯》十五卷,《广禅喜》一卷。会有感喟,作《鼠吓》五卷。豫游最久,作《中州杂俎》二十四卷。同人问讯,作《千里面目》六卷。老闲半舫,作《化化书》十二卷、《人林题目》八卷、《蟹春秋》一卷。《三侬赘人诗文全集》,未定卷数。今虽衰臷,踵门而乞文者,必应之,如偿夙逋,不以为疲。后有作者,得吾书而秘之中郎之帐,听之;如李汉序韩文以行,寿之百世,听之;即不然,如张伯松不喜《法言》,叱覆酱瓿,亦听之。

  [张山来曰:文近万言,读之不厌其长,唯恐其尽,允称妙构。

  予素不识三侬,而令嗣柱东,曾通缟紵,因索种种奇书,尚未惠读,不知何日方慰予怀也!]

板桥杂记 余怀澹心

  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,公侯戚畹,甲第连云,宗室王孙,翩翩裘马。以及乌衣子弟,湖海宾游,靡不挟弹吹箫,经过赵李。每开筵宴,则传呼乐籍,罗绮芬芳,行酒纠觞,留髡送客,酒阑棋罢,堕珥遗簪。真欲界之仙都,升平之乐国也。

  旧院人称“曲中”,前门对武定桥,后门在钞库街。妓家鳞次,比屋而居,屋宇精洁,花木萧疏,迥非尘境。到门则铜环半启,珠箔低垂。升阶则猧儿吠客,鹦哥唤茶;登堂则假母肃迎,分宾抗礼;进轩则丫鬟毕妆,捧艳而出;坐久则水陆备至,丝肉竞陈;定情则目挑心招,绸缪宛转。纨绔少年,绣肠才子,无不魂迷色阵,气尽雌风矣!

  妓家仆婢称之曰“娘”,外人呼之曰“小娘”,假母称之曰“娘儿”。有客称客曰“姐夫”,客称假母曰“外婆”。

  乐户统于教坊司,司有一官以主之,有衙署,有公座,有人役、刑杖、签牌之类。有冠有带,但见客则不敢拱揖耳。

  妓家分别门户,争妍献媚,斗胜夸奇。凌晨则卯饮淫淫,兰汤滟滟,衣香满室;停午乃兰花茉莉,沉水甲煎,馨闻数里;入夜而擫笛搊筝,梨园搬演,声彻九霄。李、卞为首,沙、顾次之,郑、顿、崔、马,又其次也。

  长板桥在院墻外数十步,旷远芊绵,水烟凝碧。迴光、鹫峰两寺夹之。中山东花园亘其前,秦淮朱雀桁绕其后,洵可娱目赏心,漱涤尘襟。每当夜凉人定,风清月朗,名士倾城,簪花约鬓,携手闲行,凭栏徙倚。忽遇彼姝,笑言宴宴,此吹洞箫,彼度妙曲,万籁皆寂,游鱼出听,洵太平盛事也。

  秦淮灯船之盛,天下所无。两岸河房,雕栏画槛,绮窗丝障,十里珠帘。客称“既醉”,主曰“未归”。游揖往来,指目曰:“某名姬在某河房”,以得魁首者为胜。薄暮须臾,灯船毕集,火龙蜿蜒,光耀天地,扬槌击鼓,蹋顿波心。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,喧阗达旦。桃叶渡口,争渡者喧声不绝。余作《秦淮灯船曲》,中有云:“遥指钟山树色开,六朝芳草向琼台。一围灯火从天降,万片珊瑚驾海来。”又云:“梦里春红十丈长,隔帘偷袭海南香。西霞飞出铜龙馆,几队娥眉一样妆。”又云:“神弦仙管玻璃杯,火龙蜿蜒波崔嵬。云连金阙天门迥,星舞银城雪窖开。”皆实录也。嗟乎,可复见乎!

  教坊梨园,单传法部,乃威武南巡所遗也。然名妓仙娃,深以登场演剧为耻。若知音密席,推奖再三,强而后可,歌喉扇影,一座尽倾。主之者大增气色,缠头助采,遽加十倍。至顿老琵琶、妥娘词曲,则只应天上,难得人间矣!

  裙屐少年,油头半臂,至日亭午,则提篮挈榼,高声唱卖逼汗草、茉莉花,娇婢掩帘,摊钱争买,捉腕捺胸,纷纭笑谑。顷之,乌云拥雪,竟体芳香矣。盖此花苞于日中,开于枕上,真媚夜之淫葩,殢人之妖草也。建兰则大雅不群,宜于纱橱文榭,与佛手木瓜同其静好。酒兵茗战之余,微闻香泽,所谓王者之香,湘君之佩,岂淫葩妖草所可比缀乎?

  南曲衣裳妆束,四方取以为式,大约以淡雅朴素为主,不以鲜华绮丽为工也。初破瓜者,谓之“梳栊”;已成人者,谓之“上头”。衣衫皆客为之措办,巧样新裁,出于假母,以其余物,自取用之。故假母虽年高,亦盛妆艳服,光彩动人。衫之短长,袖之大小,随时变易,见者谓是时世妆也。

  曲中女郎,多亲生之女,故怜惜倍至。遇有佳客,任其留连,不计钱钞;其伧父大贾,拒绝勿与通,亦不顾也。从良落籍,属于祠部。亲母则所费不多,假母则勒高价,谚所谓“娘儿爱俏,鸨儿爱钞”者,盖为假母言之也。旧院与贡院遥对,仅隔一河,原为才子佳人而设。逢秋风桂子之年,四方应试者毕集,结驷连骑,选色征歌,转车子之喉,按阳阿之舞,院本之笙歌合奏,回舟之一水皆香。或邀旬日之欢,或订百年之约。蒲桃架下,戏掷金钱;芍药栏边,闲抛玉马。此平康之盛事,乃文战之外篇。迨夫士也色荒,女兮情倦,忽裘敝而金尽,亦遂欢寡而愁殷。虽设阱者之恒情,实冶游者所深戒也。青楼薄倖,彼何人哉!

  曲中市肆,精洁殊常。香囊云舄、名酒佳茶、饧糖小菜、箫管琴瑟,并皆上品。外间人买者,不惜贵价;女郎赠遗,都无俗物。正李仙源《十六楼集句》诗中所云“市声春浩浩,树色晓苍苍。饮伴更相送,归轩锦绣香”者是也。

  虞山钱牧斋《金陵杂题绝句》中,有数首云:“淡粉轻烟佳丽名,开天营建记都城。而今也入烟花部,灯火樊楼似汴京。”“一夜红笺许定情,十年南部早知名。旧时小院湘帘下,犹记鹦哥唤客声。”旧院马二娘,字晁采“惜别留欢恨马蹄,勾阑月白夜乌啼。不知何与汪三事,趣我欢娱伴我归。”“别样风怀另酒肠,伴他薄倖耐他狂。天公要断烟花种,醉杀扬洲萧伯梁。”“顿老琵琶旧典型,檀槽生涩响零丁。南巡法曲谁人问?头白周郎掩泪听。”绍兴周禹锡,喜听顿老琵琶“旧曲新诗压教坊,缕衣垂白感湖湘。闲开闺集教孙女,身是前朝郑妥娘。”郑女英,小名妥娘,载《列朝诗选·闺集诗》中“新城王阮亭《秦淮杂诗》中有二首云:“旧院风流数顿杨,梨园往事泪沾裳。樽前白发谈天宝,零落人间脱十娘。”“旧事南朝剧可怜,至今风俗斗婵娟。秦淮丝肉中宵发,玉律抛作残笛钿。”以上皆伤今吊古、感慨流连之作,可佐南曲谈资者,录之以当哀丝急管。黄浩翁云:“解作江南断肠句,世间唯有贺方回。”倘遇旗亭歌者,不能不画壁也。以上纪雅游

  [八琼逸客曰:此记须用冷金笺,画乌丝栏,写《洛神赋》小楷,装以云鸾缥带,贮之蚊龙箧中,薰以沉水、迷迭,于风清日白、红豆花间开看之可也。]

  余生万历末年,其与四方宾客交游,及入范大司马莲花幕中为平安书记者,乃在崇祯庚辛以后。曲中名妓,如朱斗儿、徐翩翩、马湘兰者,皆不得而见之矣。则据余所见而编次之,或品藻其色艺,或仅记其姓名,亦足以征江左之风流,存六朝之金粉也。昔宋徽宗在五国城,犹为李师师立传,盖恐佳人之烟没不传,作此情痴狡狯耳。“风乍起,吹绉一池春水”,干卿何事?“彼美人兮,巧笑情兮,美目盼兮。”“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!”

  尹春,字子春,姿态不甚丽,而举止风韵,绰似大家。性格温和,谈词爽雅,无抹脂鄣袖习气,专工戏剧排场,兼擅生旦。余遇之迟暮之年,延之至家,演《荆钗记》,扮王十朋,至《见娘》《祭江》二出,悲壮淋漓,声泪俱迸,一座尽倾,老梨园自叹弗及。余曰:“此许和子、永新歌也,谁为韦青将军者乎?”因赠之以诗曰:“红红记曲采春歌,我亦闻歌唤奈何。谁唱江南断肠句,青衫白发影婆娑。”春亦得诗而泣,后不知其所终。嗣有尹文者,色丰而姣,荡逸飞扬,顾盼自喜,颇超于流辈。太平张维则昵宠之,唯其所欲,甚欢。欲置为侧室,文未之许,属友人强之,文笑曰:“是不难,嫁彼三年,断送之矣。”卒归张。未几文死,张后十数年乃亡,仕至监司,负才华,任侠,轻财结客,磊落人也。

  李十娘,名湘真,字雪衣。在母腹中闻琴歌声,则勃勃欲动。生而娉婷娟好,肌肤玉雪,既含睇兮又宜笑,殆《闲情赋》所云“独旷世而秀群”者也。性嗜洁,能鼓琴清歌,略涉文墨,爱文人才士。所居曲房秘室,帷帐尊彝,楚楚有致。中构长轩,轩左种老梅一树,花时香雪霏拂几榻。轩右种梧桐二株,巨竹十数竿。晨夕洗桐拭竹,翠色可餐,入其室者,疑非尘境。余每有同人诗文之会,必至其家。每客用一精婢,侍砚席、磨隃麋、爇都梁、供茗果。暮则合乐酒宴,尽欢而散。然宾主秩然,不及于乱。于时流寇讧江北,名士渡江侨金陵者甚众,莫不艳羡李十娘也。十娘愈自闭匿,称善病,不妆饰,谢宾客。阿母怜惜之,顺适其意,婉语辞逊,概勿与通。惟二三知己,则欢情自接,嬉怡忘倦矣。后易名贞美,刻一印章,曰“李十贞美之印”。余戏之曰:“美则有之,贞则未也。”十娘泣曰:“君知儿者,何出此言?儿虽风尘贱质,然非好淫荡检者流,如夏姬、河间妇也。苛儿心之所好,虽相庄如宾,情与之洽也;非儿心之所好,恐勉同枕席,不与之合也。儿之不贞,命也如何?”言已,涕下沾襟。余敛容谢之曰:“吾失言,吾过矣!”十娘有兄女曰媚姐,十三才有余,白皙,发覆额,眉目如画。余心爱之,媚亦知余爱,娇啼婉转,作掌中舞。十娘曰:“吾当为汝媒。”岁壬午,入棘闱。媚日以金钱投琼,卜余中否。及榜发落第,余乃愤郁成疾,避栖霞山寺,经年不相闻矣。鼎革后,秦州刺史陈澹仙,寓丛桂园,拥一姬,曰姓李。余披帏见之,媚也。各黯然掩袂。问十娘,曰:“从良矣。”问其居,曰:“在秦淮水阁。”问其家,曰:“已废为菜圃。”问其“老梅与梧竹无恙乎?”曰:“已摧为薪矣。”问:“阿母尚存乎?”曰:“死矣。”因赠以诗曰:“流落江湖已十年,云鬟犹卜旧金钱。雪衣飞去仙哥老,休抱琵琶过别船。”

  葛嫩,字蕊芳。余与桐城孙克咸交最善,克咸名临,负文武才略,倚马千言立就,能开五石弓,善左右射,短小精悍,自号“飞将军”。欲投笔磨盾,封狼居胥,又别字曰武公。然好狭邪游,纵酒高歌,其天性也。先昵珠市妓王月,月为势家夺去,抑郁不自聊,与余闲坐李十娘家。十娘盛称葛嫩才艺无双,即往访之。阑入卧室,值嫩梳头,长发委地,双腕如藕,面色微黄,眉如远山,瞳人点漆。叫“请坐”,克咸曰:“此温柔乡也,吾老是乡矣!”是夕定情,一月不出,后竟纳之闲房。甲申之变,移家云间,间道入闽,授监中丞杨文骢军事。兵败被执,并缚嫩。主将欲犯之,嫩大骂,嚼舌碎,含血噀其面,将手刃之。克咸见嫩抗节死,乃大笑曰:“孙三今日登仙矣!”亦被杀。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难。

  李大娘,一名小大,字宛君。性豪侈,女子也而有须眉丈夫之气。所居台榭庭室,极其华丽,侍儿曳罗绮者十余人。置酒高会,则合弹琶琶筝瑟,或狎客沈元、张卯、张奎数辈,吹洞箫,唱时曲。酒半,打十番鼓。曜灵西匿,继以华灯;罗帏从风,不知喔喔鸡鸣、东方既白矣。大娘曰:“世有游闲公子、聪俊儿郎,至吾家者,未有不荡志迷魂、没溺不返者也。然吾亦自逞豪奢,岂效龊龊倚门市娼,与人较钱帛哉?”以此得“侠妓”声于莫愁、桃叶间。后归新安吴天行。天行钜富,赀产百万;体羸,素善病,后房丽姝甚众,疲于奔命。大娘郁郁不乐。曩所欢胥生者,赂仆婢通音耗。渐托疾,荐胥生能医,生得入见大娘。大娘以金珠银贝纳药笼中以出,与生订终身约。后天行死,卒归胥生。胥生本贫士,家徒四壁立,获吴氏资,渐殷富,与大娘饮酒食肉相娱乐,教女妓数人歌舞。生复以乐死。大娘老矣,流落阛阓,仍以教女娃歌舞为活。余犹及见之,徐娘虽老,尚有风情。话念旧游,潸焉出涕,真如华清宫女说开元、天宝遗事也!昔杜牧之于洛阳城东重睹张好好,感旧伤怀,题诗以赠,未云:“朋游今在否,落拓更能无。门馆恸哭后,水云秋景初。斜日挂衰柳,凉风出座隅。酒尽满襟泪,短歌聊一书。”正为今日而说。余即出素扇以贻之,大娘捧扇而泣,或据床以哦,哀动邻壁。

  顾媚,字眉生,又名眉,庄妍靓雅,风度超群,鬓发如云,桃花满面,弓弯纤小,腰肢轻亚。通文史,善画兰,追步马守真,而姿容胜之,时人推为南曲第一。家有眉楼,绮窗绣帘,牙笺玉轴,堆列几案;瑶琴锦瑟,陈设左右;香烟缭绕,檐马丁当。余常戏之曰:“此非眉楼,乃迷楼也。”人遂以迷楼称之。当是时,江南侈靡,文酒之宴,红妆与乌巾紫裘相间,座无眉娘不乐。而尤艳顾家厨食品,差拟郇公李太尉,以故设筵眉楼者无虚日。然艳之者虽多,妒之者亦不少。适浙东一伧父,与一词客争宠,合江右某孝廉互谋,使酒骂座,讼之仪司,诬以盗匿金犀酒器,意在逮辱眉娘也。余时义愤填膺,作檄讨罪,有云:“某某本非风流佳客,谬称浪子端王,以文鸳彩凤之区,排封豕长蛇之阵;用诱秦诓楚之计,作摧兰折玉之谋。种夙世之孽冤,煞一时之风景”云云。伧父之叔为南少司马,见檄,斥伧父东归,讼乃解。眉娘甚德余,于桐城方瞿庵堂中,愿登场演剧为余寿。从此摧幢息机,矢脱风尘矣。未几,归合肥龚尚书芝麓。尚书雄豪盖代,视金玉如泥沙粪土,得眉娘佐之,益轻财好客,怜才下士,名誉盛于往时。客有求尚书诗文及乞画兰者,缣笺动盈箧笥,画款所书“横波夫人”者也。岁丁酉,尚书挈夫人重过金陵,寓市隐园中林堂。值夫人生辰,张灯开宴,请召宾客数十百辈,命老梨园郭长春等演剧,酒客丁继之、张燕筑及二王郎,中翰王式之,水部王桓之串《王母瑶池宴》。夫人垂珠帘,召旧日同居南曲呼姊妹行者与燕,李大娘、十娘、王节娘皆在焉。时尚书门人楚严某,赴浙监司任,逗留居樽下,褰帘长跪,捧卮称“贱子上寿”,坐者皆离席伏,夫人欣然为罄三爵,尚书意甚得也。余与吴园次、邓孝威作长歌纪其事。嗣后还京师,以病死。殓时现老僧相。吊者车数百乘,备极哀荣,改姓徐氏,又称徐夫人。尚书有《白门柳传奇》行于世。

  董白,字小宛,一字青莲。天姿巧慧,容貌娟妍,七八岁时阿母教以书翰,辄了了。少长,顾影自怜,针神曲圣,食谱茶经,莫不精晓。性爱闲静,遇幽林远涧,片石孤云,则恋恋不忍舍去。至男女杂坐,歌吹喧阗,心厌色沮,意弗屑也。慕吴门山水,徙居半塘,小筑河滨,竹篱茅舍。经其户者,则时闻咏诗声或鼓琴声,皆曰:“此中有人。”已而扁舟游西子湖,登黄山,礼白岳,仍归吴门。丧母抱病,赁居以棲。随如皋冒辟疆,过惠山,历澄江、荆溪,抵京口,涉金山绝顶,观大江竞渡以归。后卒为辟疆侧室,事辟疆九年,年二十七,以劳瘵死。辟疆作《影梅庵忆语》二千四百言哭之,同人哀辞甚多,惟吴梅村宫尹十绝,可传小宛也。其四首云:“珍珠无价玉无瑕,小字贪看问妾家。寻到白堤呼出见,月明残雪映梅花。”又云:“念家山破定风波,郎按新词妾按歌。恨杀南朝阮司马,累侬夫婿病愁多。”又云:“乱梳云髻下妆楼,尽室苍黄过渡头。钿盒金钗浑抛却,高家兵马在扬州。”又云:“江城细雨碧桃村,寒食东风杜宇魂。欲吊薛涛怜梦断,墓门深更阻侯门。”

  卞赛,一曰赛赛,后为女道士,自称玉京道人。知书,工小楷,善画兰鼓琴,喜作风枝袅娜,一落笔,画十余纸。年十八,游吴门,居虎丘。湘帘棐几,地无纤尘。见客初不甚酬对,若遇佳宾,则谐谑间作,谈词如云,一座倾倒。寻归秦淮,遇乱,复游吴门。梅村学士作《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》赠之,中所云“昨夜村头吹筚篥,教坊也被传呼急。碧玉班中怕点留,乐营门外卢家泣。私更妆束出江边,恰遇丹阳下渚船。剪就黄絁贪入道,携来绿绮诉婵娟”者,正此时也。在吴作道人装,然亦间有所主。侍儿柔柔,承奉砚席如弟子,指挥如意,亦静好女子也。逾两年,渡浙江,归于东中一诸侯。不满意,进柔柔当夕,乞身下发。复归吴,依良医郑保御,筑别馆以居。长斋绣佛,持戒律甚严,刺舌血书《法华经》,以报保御。又十余年而卒,葬于惠山祇陀庵锦树林。

  玉京有妹曰敏,颀而白如玉肪,风情绰约,人见之,如立水晶屏也。亦善画兰鼓琴,对客为鼓一再行,即推琴敛手,面发赪。乞画兰,亦止写篠竹枝兰草二三朵,不似玉京之纵横枝叶、淋漓墨沈也,然一以多见长,一以少为贵,各极其妙,识者并珍之。携来吴门,一时争艳,户外履恒满。乃心厌市嚣,归申进士维久。维久宰相孙,性豪举,好宾客,诗文名海内,海内贤豪多与之游。得敏益自喜,为闺中良友。亡何,维久病且殁,家中替。后嫁一贵官颍川氏,三年病死。

  范珏,字双玉,廉静,寡所嗜好。一切衣饰歌管、艳靡纷华之物,皆屏弃之。惟阖户焚香瀹茗,相对药炉经卷而已。性喜画山水,摹仿史痴、顾宝幢,槎枒老树,远山绝磵,笔墨间有天然气韵,妇人中范华原也。

  顿文,字小文,琵琶顿老女孙也。性聪慧,略识字义,唐诗皆能上口。授以琵琶,布指濩索,然意弗屑,不肯竟学。学鼓琴,雅歌《三叠》,清泠泠然,神与之浃,故又字曰琴心云。琴心生于乱世,顿老赖以存活,不能早脱乐籍。赁屋青溪里,荜门圭窦,风月凄凉。屡为健儿伧父所厄,最后为李姓者挟持,牵连入狱;虽缘情得保,犹守以牛头阿旁也。客有王生者,挽余居间营救,偕往访之,风鬟雾鬓,憔悴可怜,犹援琴而鼓,弹“别凤离鸾”之曲,如猿吟鹃啼,不忍闻也。余说内乡许公,属其门生直指使者纵之,复还故居。吴郡王子其长主张燕筑家,与琴心比邻,两相慕悦。王子故轻侠,倾金钱,赈其贫悴。将携归置别室,突遘奇祸。收者至,见琴心,诧曰:“此真祸水也!”悯其非辜,驱之去,独捕王子。王子被戮,琴心逸,后终归匪人。嗟乎!佳人命薄,若琴心者,其尤哉!其尤哉!

  沙才,美而艳,丰而逸,骨体皆媚,天生尤物也。善弈棋,吹箫度曲。长而修容,留仙裙,石华广袖,衣被灿然。后携其妹曰媺者,游吴郡,卜居半塘,一时名噪,人皆以“二赵”、“二乔”目之。惜也才以疮发,剜其半面;媺归吒利,郁郁死。

  马娇,字婉容,姿首清丽,濯濯如春月柳,滟滟如出水芙蓉,真不愧“娇”之一字也。知音识曲,妙合宫商,老伎师推为独步。然终以误堕烟花为恨,思择人而事,不敢以身许人,卒归贵竹杨龙友。龙友名文骢,以诗画擅名,华亭董文敏亟赏之。先是闽中郭圣仆有二妾,一曰李陀那,一曰珠玉耶。圣仆殁,龙友得玉耶,并得其所蓄书画瓶砚几杖诸玩好古器,复拥婉容,终日摩挲笑语为乐。甲申之变,贵阳马士英册立福王,自为首辅,援引怀宁阮大铖构党煽权,挠乱天下。以至五月出奔,都城百姓焚烧两家居第。以龙友乡戚有连,亦被烈炬,顷刻灰烬。时龙友巡抚苏松,尽室以行,玉耶亦殉,婉容莫知所终。龙友父子殉难闽峤,母丐归金陵,依家仆以终天年。婉容有妹曰媺,亦著名。又有小马媺者,轻盈飘逸,自命风流。真州盐贾用千金购得,奉溧阳陈公子。公子昵之,未久,并奁具赠豫章陈伯玑,生一子一女,如王子敬之有桃根也。

  顾喜,一名小喜,性情豪爽,体态丰华,趺不纤妍,人称为“顾大脚”,又谓之“肉屏风”。然其迈往不屑之韵,凌霄拔俗之姿,则非篱壁间物也。当之者似李陵提步卒三千人抵鞮汗山入陿谷,往往败北生降矣。汉武帝《悼李夫人赋》有云“佳侠含光”,余题四字颜其室。乱后不知从何人以去,或曰归一公侯子弟云。

  米小大,颇著美名,余未之见,然闻其纤妍俏洁,涉猎文艺,粉掐墨痕,纵横缥帙,是李易安之流也。归昭阳李太仆。太仆遇祸,家灭。

  王小大,生而韶秀,为人圆滑便捷,善周旋。广筵长席,人劝一觞,皆膝席欢受。又工于酒,纠觥录事,无毫发谬误,能为酒客解纷释怨,时人谓之“和气汤”。扬州顾尔迈,字不盈,镇远侯介弟也,挟戚里之富,往来平康,悦小大,贮之河庭。时时召客大饮,效陈孟公、高季式,授女将军酒正印,左右指麾,客皆极饮沾醉。有醉而逸者,锁门脱履,卧地上,至日中乃醒。时吴桥范文贞公官南大司马,不盈为揖客,出入辕戟,有古任侠风,书画与郑超宗齐名。

  张元,清瘦轻佻,临风飘举。齿少长,在少年场中,纤腰踽步,亦自楚楚,人呼之为“张小脚”。

  刘元,齿亦不少,而佻达轻盈,目睛闪闪,注射四筵。曾有一过江名士与之同寝,元转面向里帷,不与之接。拍其肩曰:“汝不知我为名士耶?”元转面曰:“名士是何物?值几文钱耶?”相传以为笑。

  崔科,后起之秀,目未见前辈典型,然有一种天然韶令之致。科亦顾影自怜,矜其容色,高其声价,不屑一切。卒为一词林所窘辱。

  董年,秦淮绝色,与小宛姊妹行,艳冶之名,亦相颉颃。钟山张紫淀作悼小宛诗,中一首云:“美人在南国,余见两双成。春与年同艳,花推月主盟。蛾眉无后辈,蝶梦是前生。寂寂皆黄土,香风付管城。”

  李香,身躯短小,肤理玉色,慧俊宛转,调笑无双,人名之为“香扇坠”。余有诗赠之云:“生小倾城是李香,怀中婀娜袖中藏。何缘十二巫峰女,梦里偏来见楚王。”武塘魏子一为书于粉壁,贵阳杨龙友写崇兰诡石于左偏,时人称为三绝。由是香之名盛于南曲,四方才士,争一识面以为荣。

  珠市在内桥旁,曲巷逶迤,屋宇湫隘。然其中有丽人,惜限于地,不敢与旧院颉颃。以余所见,王月诸姬,并著迷香、神鸡之胜,又何羡红红、举举之名乎?恐遂湮没无闻,使媚骨芳魂,与草木同腐,故附书于卷尾,以备金陵轶史云。

  王月,字微波,母胞生三女:长即月,次节,次满,并有殊色。月尤慧妍,善自修饰,颀身玉立,皓齿明眸,异常妖冶,名动公卿。桐城孙武公昵之,拥致栖霞山下雪洞中,经月不出。于牛女渡河之夕,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,四方贤豪,车骑盈闾巷。梨园子弟,三班骈演,水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。品藻花案,设立层台以坐状元。二十余人中,考微波第一,登台奏乐,进金屈卮。南曲诸姬皆色沮,渐逸去。天明始罢酒。次日,各赋诗纪其事。余诗所云“月中仙子花中王,第一嫦娥第一香”者是也。微波绣之于帨巾,不去手。武公益眷娈,欲置为侧室。会有贵阳蔡香君名如蘅,强有力,以三千金啖其父,夺以归。武公悒悒,遂娶葛嫩也。香君后为安庐兵备道,携月赴任,宠专房。崇祯十五年五月,大盗张献忠破庐州府,知府郑履祥死节,香君被擒。搜其家得月,留营中,宠压一寨。偶以事忤献忠,断其头,函置于盘,以享群贼。嗟乎!等死也,月不及嫩矣。悲夫!

  王节,有姿色。先归顾不盈,后归王恒之。甘淡泊,怡然自得,虽为姬侍,有荆钗裙布风。妹满,幼小好戏弄,窈窕轻盈,作娇娃之态。保国公买置后房,与寇白门不合,复归秦淮。

  寇湄,字白门。钱牧斋诗云:“寇家姊妹总芳菲,十八年来花信违。今日秦淮恐相值,防他红泪一沾衣。”则寇家多佳丽,白门其一也。白门娟娟静美,跌宕风流,能度曲,善画兰,粗知拈韵,能吟诗,然滑易不能竟学。十八九时,为保国公购之,贮以金屋,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。甲申三月,京师陷,保国公生降,家口没入官。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,匹马短衣,从一婢南归。归为女侠,筑园亭,结宾客,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,酒酣耳热,或歌或哭,亦自叹美人之迟暮,嗟红豆之飘零也。既从扬州某孝廉,不得志,复还金陵。老矣,犹日与诸少年伍。卧病时,召所欢韩生来,绸缪悲泣,欲留之同寝,韩生以他故辞,执手不忍别。至夜,闻韩生在婢房笑语,奋身起唤婢,自箠数十,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,行欲啮其肉。病甚剧,医药罔效,遂死。蒙叟《金陵杂题》有云:“丛残红粉念君恩,女侠谁知寇白门?黄土盖棺心未死,香丸一缕是芳魂。”以上纪丽品

  金陵都会之地,南曲靡丽之乡。纨茵浪子,潇洒词人,往来游戏,马如游龙,车相接也。其间风月楼台,尊罍丝管,以及娈童狎客,杂伎名优,献媚争妍,络绎奔赴。垂杨影外,片玉壶中,秋笛频吹,春莺乍啭;虽宋广平铁石为肠,不能不为梅花作赋也。一声《河满》,人何以堪?归见梨涡,谁能遣此!然而流连忘返,醉饱无时,卿卿虽爱卿卿,一误岂容再误。遂尔丧失平生之守,见斥礼法之士,岂非黑风之飘堕、碧海之迷津乎?余之缀葺斯编,虽曰传芳,实为垂戒。王右军云:“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也。”

  瓜洲萧伯梁,豪华任侠,倾财结客,好游狭斜。久住曲中,投辖轰饮,俾昼作夜,多拥名姬,簪花击鼓为乐。钱宗伯诗所云“天公要断烟花种,醉杀瓜洲萧伯梁”者是也。

  嘉兴姚壮若,用十二楼船于秦淮,招集四方应试知名之土百有余人,每船邀名妓四人侑酒,梨园一部,灯火笙歌,为一时之盛事。先是嘉兴沈雨若,费千金定花案,江南艳称之。

  曲中狎客,则有张卯官笛,张魁官箫,管五官管子,吴章甫弦索,钱仲文打十番鼓,丁继之、张燕筑、沈元甫、王公远、宋维章串戏,柳敬亭说书。或集于二李家,或集于眉楼,每集必费百金,此亦销金之窟也。张卯尤滑稽婉腻,善伺美人喜怒。一日偶触李大娘,大娘手碎其头上骔帽,掷之于地。卯徐徐拾起,笑而戴之以去。

  张魁,字修我,吴郡人,少美姿首,与徐公子有断袖之好。公子官南都府佐,魁来访之。阍者拒,口出亵语,且诟厉,公子闻而扑之,然卒留之署中,欢好无似。移家桃叶渡口,与旧院为邻。诸名妓家往来相熟,笼中鹦鹉见之,叫曰:“张魁官来!阿弥陀佛!”魁善吹箫度曲、打马投壶,往往胜其曹耦。每晨朝,即到楼馆,插瓶花,爇炉香,洗岕片,拂拭琴几,位置衣桁,不令主人知也。以此仆婢皆感之,猫狗亦不厌焉。后魁面生白点风,眉楼客戏榜于门曰:“革出花面蔑片一名张魁,不许复入。”魁惭恨,遍求奇方洒削,得芙蓉露,治之良已,整衣帽,复至眉楼,曰:“花面定何如?”乱后还吴,吴中新进少年,搔头弄姿,持箫擫管,以柔曼悦人者,见魁则揶揄之,肆为诋诃。以此重穷困。龚宗伯奉使粤东,怜而赈之,厚予之金,使往山中贩岕茶,得息颇厚,家稍稍丰矣。然魁性僻,尝自言曰:“我大贱相,茶非惠泉水不可沾唇,饭非四糙冬舂米不可入口,夜非孙春阳家通宵椽烛不可开眼。”钱财到手辄尽,坐此不名一钱,时人共非笑之,弗顾也。年过六十,以贩茶、卖芙蓉露为业。庚寅、辛丑之际,余游吴,寓周氏水阁,魁犹清晨来插瓶花、爇炉香、洗岕片、拂拭琴几、位置衣桁如曩时。酒酣烛跋,说青溪旧事,不觉流涕。丁酉再过金陵,歌台舞榭,化为瓦砾之场,犹于破板桥边,一吹洞箫。矮屋中一老姬启户出曰:“此张魁官箫声也!”为呜咽久之。又数年,卒以穷死。

  岁丙子,金沙张公亮、吕霖生、盐官陈则梁、漳浦刘渔仲、雉皋冒辟疆盟于眉楼。则梁作盟文甚奇,末云:“姓盟不如臂盟,臂盟不如心盟。”

  中山公子徐青君,魏国介弟也。家赀钜万,性豪侈,自奉甚丰,广蓄姬妾。造园大功坊侧,树石亭台,拟于平泉、金谷。每当夏月,置宴河房,日选名妓四五人,邀宾侑酒。木瓜佛手,堆积如山;茉莉珠兰,芳香似雪。夜以继日,把酒酣歌,纶巾鹤氅,真神仙中人也。福王时加中府都督,前驱班剑,呵导入朝,愈荣显矣。乙酉鼎革,籍没田产,遂无立足;群姬雨散,一身孑然,与佣丐为伍,乃至为人代杖。其居第易为兵道衙门。一日,与当刑人约定杖数,计偿若干。受刑时,其数过倍,青君大呼曰:“我徐青君也。”兵宪林公骇问左右,有哀王孙者,跪而对曰:“此魏国公之公子徐青君也,穷苦为人代杖。此堂乃其家厅,不觉伤心呼号耳。”林公怜而释之,慰藉甚至,且曰:“君尚有非钦产可清还者,本道当为查给,以终余生。”青君跪谢曰:“花园是某自造,非钦产也。”林公唯唯,厚赠遗之,查还其园,卖花石、货柱础以自活。吾观《南史》所记,东昏宫妃卖蜡烛为业;杜少陵诗云:“问之不肯道姓名,但道困苦乞为奴。”呜呼!岂虚也哉!

  同人社集松风阁,雪衣、眉生皆在,饮罢,联骑入城,红妆翠袖,跃马扬鞭,观者塞途。太平景象,恍然心目。

  丁继之扮张驴儿娘,张燕筑扮宾头卢,朱维章扮武大郎,皆妙绝一世。丁、张二老,并寿九十余。钱虞山《题三老图诗》末句云:“秦淮烟月经游处,华表归来白鹤知。”不胜黄公酒垆之叹。

  无锡邹公履游平康,头戴红纱巾,身着纸衣,齿高跟屐,佯狂沉缅,挥斥黄金不顾。初场毕,击大司马门鼓,送试卷。大合乐于妓家,高声自诵其文,妓皆称快。或时阑入梨园,氍毹上为“参军鹘”也。

  柳敬亭,泰州人,本姓曹,避仇流落江湖,休于树下,乃姓柳。善说书,游于金陵,吴桥范司马、桐城何相国引为上客。常往来南曲,与张燕筑、沈公宪俱。张、沈以歌曲,敬亭以弹词,酒酣以往,击节悲吟,倾靡四座,盖优孟、东方曼倩之流也。后入左宁南幕府,出入兵间。宁南亡败,又游松江马提督军中,郁郁不得志。年已八十余矣,间遇余侨寓宜睡轩中,犹说《秦叔宝见姑娘》也。

  莱阳姜如须,游于李十娘家,渔于色,匿不出户。方密之、孙克咸并能屏风上行,漏下三刻,星河皎然,连袂闲行,经过赵、李,垂帘闭户,夜人定矣。两君一跃登屋,直至卧房,排闼哄张,势如贼盗。如须下床,跪称:“大王乞命!毋伤十娘!”两君掷刀大笑,曰:“三郎郎当!三郎郎当!”复呼酒极饮,尽醉而散。盖如须行三。如须高才旷代,偶效樊川,略同谢傅,秋风团扇,寄兴扫眉,非沉溺烟花之比。聊记一条,以存流风余韵云尔。

  陈则梁,人奇文奇,举体皆奇。尝致书眉楼,劝其早脱风尘,速寻道伴,言词切至。眉楼遂择主而事,诚以惊弓之鸟,遽为透网之鳞也。扫眉才子,慧业文人,时节因缘,不得不为延津之合矣。

  十七、八女郎,歌“杨柳岸晓风残月”,若在曲中,则处处有之,时时有之。予作《忆江南》词云:“江南好景本无多,只在晓风残月下。”思之只益伤神,见之不堪回首矣!沈公宪以串戏擅长,同时推为第一。王式之中翰、王恒之水部,异曲同工,游戏三昧,江总持、柳耆卿依稀再见,非如吕敬迁、李仙鹤也。

  乐户有妻有妾,防闲最严,谨守贞节,不与人客交语。人客欲强见之,一揖之外,翻身入帘也。乱后,有旧院大街顾三之妻李三娘者,流落江湖,遂为名妓。忽为匪类所持,暴系吴郡狱中。余与刘海门梦锡兄弟及姚翼侯、张鞠存极力拯之,致书司李李蠖庵,仅而得免。然亦如严幼芳、刘婆惜,备受箠楚决杖矣。三娘长身玉色,倭堕如云,量洪善饮,饮至百觥不醉。时辛丑中秋之际,庭兰盛开,置酒高会,黄兰丛及玉峰女士冯静容偕来。居停主人金叔侃,尽倾家酿,分曹角胜,轰饮如雷,如项羽章邯钜鹿之战,诸侯皆作壁上观。饮至天明,诸君皆大吐,静容亦吐,髻鬟委地,或横卧地上,衣履狼藉。惟三娘醒,然犹不眠,倚桂树也。兰丛贾其余勇,尚与翼侯豁拳,各尽三四大斗而别。嗟乎!俯仰岁月之间,诸君皆埋骨青山,美人亦栖身黄土。河山邈矣,能不悲哉!

  李贞丽者,李香之假母,有豪侠气,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。与阳羡陈定生善。香年十三,亦侠而慧,从吴人周如松受歌,玉茗堂《四梦》皆能妙其音节,尤工《琵琶》。与雪苑侯朝宗善,阉党阮大铖欲纳交于朝宗,香力谏止,不与通。朝宗去后,有故开府田仰以重金邀致香。香辞曰:“妾不敢负侯公子也。”卒不往。盖前此大铖恨朝宗,罗致欲杀之,朝宗逃而免。并欲杀定生也,定生大为锦衣冯可宗所辱。

  云间才子夏灵胥作《青相篇》,寄武塘钱漱广,末段云:“二十年来事已非,不开画阁锁芳菲。那堪两院无人到,独对三春有燕飞。风弦不动新歌扇,露井全飘旧舞衣。花草朱门空后阁,琵琶青冢恨明妃。独有青楼旧相识,蛾眉零落头新白。梦断何年行雨踪,情深一调留云迹。院本伤心正德词,乐府销魂教坊籍。为唱当时《乌夜啼》,青衫泪满江南客。”观此可以尽曲中之变矣,悲夫!

  附录:盒子会

  沈周作《盒子会辞》,其序云:“南京旧院,有色艺俱优者,或二十、三十姓,结为手帕姊妹。每上灯节,以春檠、巧具、肴核相赛,名『盒子会』。凡得奇品为胜,输者罚酒酌胜者。中有所私,亦来挟金助会,厌厌夜饮,弥月而止。席间设灯张乐,各出其技能,赋此以识京城乐事也。”辞云:“平乐灯宵闹如沸,灯火烘春笑声内。盒奁来往斗芳邻,手帕绸缪通姊妹。东家西家百络盛,装肴饤核春满檠。豹胎间挟鲤冰脆,乌榄分欃椰玉生。不论多同较奇有,品里输无倒赔酒。呈丝逞竹会心欢,裒钞裨金走情友。哄堂一月自春风,酒香人语百花中。一般桃李三千户,亦有愁人隔墙住。”